女宜立业 第40章 棋谱

元将离低头察看他的伤口，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笑。

她疑惑抬头，温郁离垂首看她，眼带笑意，缓缓道：“我只是觉得眼下虽然落魄，但元姑娘能如此安慰我，我也不该再矫情了。”

元将离似懂非懂，又低下头去看他的伤口。

他手臂上的确有许多划伤，细长红肿，元将离拿着金创药，小心地抖着药粉上了药，没有干净棉布，她只好从自己的里衣上撕了一截，包扎伤口。

温郁离听见布匹撕裂的声音，敏锐开口：“你在撕什么？”

元将离“唔”了一声。

拿里衣布料给人包扎听起来过于暧昧，她想了想，含糊道：“撕点衣服给你包扎。”

温郁离又沉默下来，慢慢咬着那块湿了的肉干。

温郁离身上的伤口多而小，握住他手臂上药时，元将离又看到他左手背上一块淡淡的烫疤，她看了两眼，就放下他的左臂。

“还有右边，”她提醒道。

温郁离大抵是手上和小腿的伤最重，衣袖的布料都被树枝划成碎布，透出淡淡血色，元将离帮他的右臂上完药，不禁看向他的胸口。

那里有一大片蔓延开的血色，被雨水浇得晕开，但不像是他自己伤的。

不然这种要害受伤，温郁离早就坚持不到现在了。

但她还是多问了一句，“你的胸口没有伤吧？”

温郁离一怔，想起新鲜热血喷涌得满身满脸的触觉，顿时觉得有些不自在，他触了触湿漉漉的胸口布料，“有很多血吗？大抵是刺客的。”

刺客的血，怎么能喷到他身上这么多？

元将离心中疑惑，悄悄比划了下那片血迹的面积，这么多血，难道是死时倒在了他身上？她看了温郁离苍白俊秀的脸，总不会是他自己杀的吧？

想不明白，元将离也没有在意。

她把油纸包里的几块肉干都掏出来，只叹自己没再多拿一些，她挑了块看着干净的一根小木条，插进肉干里，在火上慢慢地烤炙。

这些肉干也被打湿了，恐怕口感不好，但温郁离已经把她方才给他的那块肉干吃完。

热腾腾的微焦肉香慢慢蔓延，两人心神疲惫，谁都没有开口。

元将离把烤好的肉干递给温郁离一块，自己拿着一块，一边用牙齿撕下紧实的肉丝，一边慢吞吞咀嚼，脑子里想着白日赛马场刺客的事情。

温郁离突然问：“我听清友说，你回雍都已有很长日子了？”

“唔，”元将离想了想，“起码两三个月了，怎么了？”

“我只是问问，”温郁离微微一笑，手里捏着那块肉干没有吃，转过头，一双清澈的丹凤眼望着她脸的方向，纵然头发散乱脸上带伤，也不让人觉得丑陋。

他看着脆弱得有点可怜——元将离想。

温郁离似乎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模样，还是往日那般温润和煦，轻声道：“还不知道侍卫什么时候能找到我们，时间还很长，我们来下棋？”

“下棋？”元将离讶然，“没有棋盘也没有棋子，我们怎么下棋？”

“下一场没有棋盘的盲棋，”温郁离笑笑，“我知道你记忆力很好。”

元将离没有否认，想了想，便答应了。

两人便并肩坐在这破败的小庙里，对着一丛金红暖热的火堆，你一言我一语的下起棋来，围棋横纵19路，361个交叉点，越到后边，口述的难度就越大。

两人却没有一个叫停的。

元将离目视着灼灼火光，瞳仁却比那火光更亮，甚至身体也不觉得冷了。

她再次说了一个落子方位，温郁离紧跟其后，两人一来一回几十招，终于再次陷入了僵局——接下来的每一子都可能会决定落败。

元将离沉思两息，缓缓说了一个方位。

温郁离这次沉默很久。

他感受着面上微微的暖意，笑意坦然，“我输了。”

元将离顿时欣悦起来，她转过头看温郁离，丛神色到声音都透出一股兴致勃勃的兴奋，“你这次的棋路怎么有点耳熟！是什么我看过的棋谱吗？”

温郁离不假思索，“是《草木遗谱》，你也看过吗？”

“《草木遗谱》？”元将离更加惊讶，甚至称得上惊喜，“这不是百年前流传的棋谱吗？听说只剩孤本，我托爹爹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原来在你那里？”

“我收藏了许多棋谱藏书，其中不乏孤本，”温郁离笑道。

对爱棋的人来说，他这句话不亚于说他那里有绝世宝藏，元将离很想借来看看，却又想着很多藏书家不喜借阅，一时间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温郁离却先一步温声道：“若你想看，改日来郡公府找我便可。”

元将离好似被天大的馅饼砸到头上，她有点不敢置信，“真的可以吗？”

“自然，”温郁离说完一顿，又道：“我母亲和清友都不喜下棋，你若是能来，我们可以一起探讨，像《四方谱》、《原青独谱》之类，我那里也都是尽有的。”

他又抛出了两个极有名但同样是遗世孤本的棋谱。

元将离心里那点踌躇立刻散去。

她郑重点头，“那等我们出去，我定然立即登门拜访。”

温郁离颔首而笑。

得到了日后可以看人家棋谱藏书的承诺，元将离顿时觉得同他亲切许多，原先温郁离虽然也温和善意，但毕竟是男子，接触不多，纵然欣赏也只是远观。

可是如今两人落难相遇，发觉他如此大方友好，元将离顿时有了知己之感。

她主动道：“我那里虽没有许多棋谱，但有不少兵法阵书，若是温世子感兴趣，等出去，我可以让人抄录一份送到府上。”

两人陆陆续续聊了许多，温郁离忽然问：“元姑娘，你知晓我的名讳吗？”

元将离一愣，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答道：“你本名郁离，对吧？”说起来，这还是那次在听雨阁袁榴告诉她的。

温郁离颔首，眼睛微弯，“是。”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能和人促膝长谈，纵使眼下境况窘迫也不觉得难熬了，元将离说着说着，突然看见门缝里透出的日光已然黑透，才醒悟过来，居然已经到晚上了。

饥肠辘辘，但肉干已然吃完，外面的雨却下得愈发滂沱。

“你饿吗？温世子，”元将离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找点食物。

温郁离摇头，又温声道：“我听外面雨声还很大，恐怕危险，你还是不要出去，”一语道破了元将离的想法。

元将离想了又想，暂时作罢。

半天没吃东西还能忍忍，若是明日还没人来救，哪怕下着大雨她也得出去闯闯了。

她反倒安慰道：“你也不要怕，明天我们一定可以平安出去的。”

温郁离怔了下，又笑起来，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丛火光微微映出他的脸，瞳仁漆黑，橙红的焰火在里面摇曳，看着像是炭描绘出的一幅画。

他缓缓道：“有元姑娘在，我如今的确不怎么害怕。”

习惯了当主心骨的角色，元将离听到这话，虽觉得有点怪怪的，却也没有多想，只是笑着点头，“那便好。”

木板狭窄，元将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等她迷迷糊糊醒来，只觉得脸颊下的地方烫得惊人，她恍惚间以为自己滚进了火堆，猛地睁眼，却只看到一片黑茫茫。

火堆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

元将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靠到了温郁离身上，而烫的地方，是他的皮肤。

周围黑得什么也看不清，元将离摸索着找到他的脸，探了探额头，比脸颊更烫。

他发烧了。

烧得这么厉害，不会烧坏脑子吧。

元将离心头担忧，手却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抓住，用力很紧，抓得她有些痛，她心知他恐怕要烧糊涂了，没急着挣扎，柔声道：“是我。”

抓着自己的手猛地松开了，然后是一道沙哑声音，“抱歉，元姑娘，我——”

元将离打断他的话，“你发烧了，不要说话，我想想办法给你降温。”

此时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夜色，能大致看清温郁离的脸，元将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一把扯开火堆上架子搭的外衣，也是凉透的，看来火堆已经熄灭很久。

冻了这么久，他本就身体不好，还穿着湿衣服，怪不得会发烧。

元将离拿出火折子，费力地重新生起火堆，明亮的火星一闪一闪，很快烧成一小堆灿烂，她转头，清晰地看到了温郁离的脸。

他抱膝而坐，面颊异样的嫣红，眼里也湿润润一片，烧出了红血丝。

看着真可怜啊。

元将离这么想着，赶紧拉扯他的外袍，这次不顾他的反对，强硬道：“湿衣服不能穿了，不然没等被救出去，你就要被烧成傻子了。”

她硬生生剥下他潮湿的外袍，抖开搭在了火堆架子上。

温郁离身上就剩白色中衣，神态茫然，整个人一下子紧绷局促起来，抱臂而坐，元将离别过眼，丛自己身上撕了块布料，走到庙门前，一开门，噼里啪啦的雨声骤然大了起来。

温郁离听见，急声道：“你不要出去！”

元将离用冷冰冰的雨水浸湿布料，又关上庙门，拧了拧多余的水，她快步回来，把湿布贴在他的额头上，“我不出去，不过你需要退烧，来，你坐得离火堆近点。”

她怕温郁离被火烫到，拉着他往前小心翼翼挪了一尺，就赶紧停下。

“我就在这里，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