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淑慎指尖刚要碰到温郁离的手臂,就见他收回手臂,忽地抬起头来。
那双眼落到她的脸上,眼瞳漆黑,分明是看不清的,却莫名像能看透人心一般深黑,别说浓郁醉意了,甚至连一点点的混沌迷离都没有,像刀子一般快稳准的扎到她的脸上。
柳淑慎呼吸一窒,手僵在半空。
“这就是你想做的?”温郁离开了口。
柳淑慎听着他清明的声音,难以置信,“你——”她下意识望了眼他面前空荡荡的酒杯。
“很意外么?我没中你下的药,”温郁离问出了她想说的话。
柳淑慎头皮发麻,明明身体带着热意,却莫名像在冰天雪地里被冷水从头到脚浇透,她怔怔看着温郁离的面孔,突然发现,他连面上微微的红晕都缓缓退去,哪里是喝了酒中了药的样子。
她脸色忽然白成一张纸。
“你早就发现了,”她颤抖着声音开口。
温郁离没低头,手捻起空酒杯,缓缓道:“三步醺,西南一种少见的迷药,无色粉末,味道辛辣,人喝了搅乱神智、意识不清,你特意将它放入气味浓郁的桂花酒里,倒是一箭双雕。”
他似笑非笑,“还能让我分辨不清你同将离的气味,是不是?”
屋内一片死寂。
温郁离放下酒杯,声音冷下来,“是三王爷,还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仍然是沉默。
良久,柳淑慎才开了口:“我只给你的酒杯里下了药,没有给她下药,”这个“她”,自然指的是元将离。
温郁离:“若非如此,我现在便不会跟你心平气和讲话了。”
柳淑慎:“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温郁离只道:“你的心思虽隐蔽,但手段不算高明。”
家宅里磨砺出来的手段,终归比不过这帮在朝堂腥风血雨里长出来的人,柳淑慎轻笑一声,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儿,她定定看着温郁离,声音再无以往装出来的腼腆怯弱。
她冷淡问道:“引蛇出洞?表哥的手段倒是很高明,那你猜猜,到底谁是幕后黑手?”
“三王爷,”温郁离不假思索。
柳淑慎:“何以见得?”
“只有他最恨我,而且,”温郁离的眉头皱起,终于露出一丝厌恶的神色,“手段也最下作。”
若他今晚当真喝醉或者中了三步醺,必然意识模糊,辨不清人,而柳淑慎早有准备,哪怕不真做些什么,只要被人撞见,他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介时哪怕能够解决柳淑慎,他同元将离之间也必然会起嫌隙。
她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温郁离清楚,三王爷亦明白。
想到这里,温郁离声音更冷,“你辜负了我娘亲的信任。”
被他戳破了下药的事,柳淑慎只是惊慌,可听到这里,却抿紧了唇,“是我狼心狗肺,你说得没错。”
她从黎县来这一阵子,温夫人待她百般好,华服、首饰、金银都不吝啬,可柳淑慎却总想要更多,她不想回黎县嫁给那些能当她爹的人,她想风光、体面,就像永安郡主和元将离一样,光明正大地生活。
可是,三王爷已经盯上她了……哪怕她拒绝他的命令,又能逃去哪儿呢?
柳淑慎缩回手,心思百转千回,终于开口:“我可以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条件。”
“只要让我摆脱黎县那帮人,堂堂正正在雍都生活,并且派人保护我。”
“但你必须离开郡公府。”
对于他的要求,柳淑慎并不意外,她早就清楚,她做出这样的事情,还败露了,温郁离不可能容忍她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活,而且——她垂下头,不管原因为何,她也没脸再见元将离了。
这么长时间相处,她早就察觉,虽然这位表嫂虽然话不多,但最真诚温和不过。
她抓紧衣袖,缓缓开口,“最早是姨母生辰那日,三王爷来……”
一刻钟后。
元将离翻了个身,险些掉下美人塌,她惊醒,打着哈欠坐起身,还有些茫然。
刚才不是在喝酒吗?
“醒了?”她听到温郁离的声音。
元将离看过去,就见温郁离独自一人坐在桌边,周围空无一人,她不禁问道:“表妹呢?她怎么人不见了?”
温郁离起身朝她走来,伸手扶她,“她喝醉了,叫丫鬟扶回房去了,我们也回去吧。”
元将离应了声,顺着他的力道起来,过了那股醉劲儿,脚步还算稳当,嘀咕道:“这桂花酒喝起来甜,后劲儿居然不小,我真有些喝醉了,”说着,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温郁离握住她手臂,“下次少喝些,”快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元将离认同地点头,“今日不是见表妹心情不好嘛,一时间多喝了些。”
温郁离不置可否,心道她平日看着最敏锐,可有些时候,又天真得让人无奈。
两人一出去,在外等候的云溪和红叶**就迎了上来,在夜幕下回了院子,沐浴的水刚送进来,元将离打着哈欠往里走,“今日我可要早睡些。”
等温郁离出来时,她已经躺在床上睡得酣甜,面颊红粉一片。
温郁离坐到床边,看着她睡,一边嘀咕着“半点戒心没有,连自己差点被算计了都没发现”,一边伸手,不轻不重捏了捏她热腾腾的脸颊,被她一巴掌拍开,才露出一丝笑意。
他擦干头发躺下,掀开被子,熟稔地把两人盖住,侧身揽住元将离的腰,这才闭眼。
元将离一无所知。
……
一睁眼,面前便是另一人的下巴。
元将离见温郁离还睡着,轻手轻脚想要下床,却被他牢牢困在怀里,一抬眼,就发现他已经睁开了眼,有些困顿似的,下巴在她头顶胡乱蹭了半天,“还早着呢。”
“我去给娘请个安,”元将离道,还得问问柳淑慎怎么办。
温郁离仍旧不松开,含糊道:“我眼睛怎么有点痒?”
元将离瞬间惊醒,担忧道:“不舒服吗?我们去找自白师傅看看,”说着,便要起身。
“不用,”温郁离依旧牢牢环住她,“你给我吹吹就好。”
元将离怀疑地看着他,“你真的眼睛不舒服?”怎么感觉像是故意不想让她起来?
“真的,”温郁离看向她,表情真诚——顶着这张俊秀到只能用美丽形容的面孔,元将离无法抵抗,帮他轻轻吹了吹,这才坐起来,“你要不要一起去娘那里?”
温郁离慢吞吞坐起来,“嗯。”
等元将离赶到温夫人别院时,却只见到她,没见到柳淑慎。
温夫人见她目光梭巡,猜到她是在找谁,心想这孩子真是心善的,笑着朝她招手,“别看了,你是要找慎儿那丫头吧,她方才回去了,说是要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元将离一怔,可看着温夫人笑容满面,又不像放任柳淑慎回黎县的样子。
没等她询问,温夫人便道:“我给了一笔银两,软硬皆施,总算把那两个混不吝的打发了,已经上了回黎县的马车。慎儿方才来同我道别,听到这个哭得不得了,我这才知道,她本来今日都打算跟他们回去了。”
温夫人后怕地拍拍胸脯,“还好赶上了。”
元将离为柳淑慎心喜,又有些疑惑,“不是不走了吗,怎么又说回去收拾行李?”
温夫人叹了口气,解释道:“这孩子说她毕竟是外姓,不好常住郡公府,要出去租房子住,我哪里能放心,好说歹说,她也不答应,正好我在外头有个空院子,只差几条街,便让她先去那里落脚。”
一个女儿家在外居住,难怪温夫人不放心。
元将离倒理解柳淑慎的想法,寄人篱下总是不方便的,她劝道:“她出去住说不准还更舒坦呢,娘多给她安排几个忠厚的丫鬟小厮,多让她回来做客便是了。”
温夫人叹气,“也只能这样了。”
说完这些,温夫人看向温郁离,关心道:“抱节,你的眼睛感觉如何了?”
“应当是在恢复,这几日时不时有些痒,”温郁离道。
温夫人放下心来,感怀地擦了擦眼角,“多亏了自白师傅,若不是他,你的眼睛怎么能恢复得这么快,待你好了,娘得好好的准备一份大礼,还有五皇子那边,也得好好感谢才是。”
自白师傅是五皇子寻了数年才寻到的奇医。
温郁离笑着颔首,等永安郡主姗姗来迟,几人一同吃了顿饭。
用过饭,元将离对温郁离道:“我去看看表妹怎么样了,你先回去吧。”
温郁离犹豫了下,还是颔首,柳淑慎对他下药毫不留情,对温夫人和元将离倒是有两分真心,他只叮嘱道:“那你早些回来。”
等元将离走了,云溪上前一步,“公子要回院子吗?”
“不,去竹楼,”温郁离淡淡道:“五皇子今日会来拜访。”
云溪一愣,急忙应是。
元将离见到柳淑慎时,她十分愕然,显然没想到她会来。
她扫了眼正在整理的几个箱子,上前一步,笑着询问:“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柳淑慎眼眶还是红的,眼皮微肿,见到她,神色复杂了一瞬,低声道:“表嫂当真是我见过难得的好人。”
元将离失笑,“我还没帮上你的忙,就算是好人了?”
柳淑慎不答,苦笑一声,又低下了头。
元将离没注意她的异样,看她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安慰了几句话,这才离去。
柳淑慎久久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幸好,幸好。”
“姑娘在嘟囔什么,什么幸好?”她从黎县带来的小丫鬟兴高采烈,为自家姑娘逃过一劫而欣喜,“姑娘,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柳淑慎长叹一声,“去叫马夫吧。”
她长出一口气,抬首看着愈发湛蓝的天,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