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镇的姑娘有个不成文,但所有人都遵守的规矩。
女人出嫁第七天方才能回门,但回门之前,必须要娘家的人去夫家一趟,女人才有回门的资格。
若是不守这规矩,女人婚后是一定会倒大霉的!
自尤思齐出嫁之后,聂惠兰没有哪一天不记挂女儿的。
但碍于规矩,她硬是熬着。
第七日一早,她便将平日里要睡到日上三竿的丈夫喊起,毕竟在不成文的规矩里,娘家的人啊,自然指的不是家中女眷,这其中必须得有父亲或是兄弟,若是只有母亲和姐妹,这女儿便又要抬不起头来。
尤逸群睡得正熟,突然被喊醒,自然是一腔不忿,他坐在床边依旧不肯洗漱,瞪着聂惠兰的背影,他也不敢大声,只是小声碎碎念道:“这不都在一个镇子上,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这么着急做什么?况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早不是我们尤家人了。”
聂惠兰冷笑一声,并没有回头,她一拍桌子,不轻不重说道:“你要不想去,我就一个人去,反正我不在乎街坊怎么说,也不信什么劳什子的,娘去看女儿,女儿还要倒霉的狗屁说法。”
尤逸群又不满嘟囔两声,最后聂惠兰的一个眼神,他便自觉把不满都咽了回去。
尤逸群用冷水洗了把脸,早上的起床气已经消了大半。
再加上他在外头,总会戴上儒雅的面具,哪怕对一个七八十岁的没牙老头,他也笑得温和有礼。
他今日见到邱冀的第一眼,便上前握住他的手,热情道:“女婿!”
“岳父!”邱冀笑得春光满面,回握住尤逸群的手。
他喊聂惠兰岳母的时候,聂惠兰盯着他牙缝巨大的蜡黄牙齿,只觉得一股反胃。
但她无法将嫌弃放在面上,僵硬地皱皱眉头点点头。
她依旧觉得,这邱冀实在是又老又丑,年纪比他们夫妻二人还要年长几岁。
她的女儿尤思齐,一脸乖巧站着的模样,倒显得他们像是父女。
他笑起来的时候,聂惠兰远远便能闻到他的口臭味,他的指甲又黄又厚,看着像是染了什么病一样。
倒是这屋子,比成婚前要干净一些。
聂惠兰用脚趾头也想到,这全是她女儿的功劳。
她上前一步握住尤思齐的手,只见她原本用来读书写字的漂亮手指,如今全是大大小小的划痕。
邱冀朝他们这里瞥了一眼,露出一口黄牙,解释道:“女人嘛,长得漂亮就容易笨手笨脚的,切菜的时候总是切到手,思齐,你说是吧?”
尤思齐身子一抖,低下头连连点头,重复道:“是,都怪我笨手笨脚的,才弄得满身是伤,和夫君一点关系都没有。”
聂惠兰皱起眉头,心中陡生疑惑。
她的女儿从小就和笨手笨脚不搭边,虽然不擅武,但又不是不力大如牛,就等同于笨手笨脚。
她绝对算得上远近闻名的才女,对洗衣做饭极为娴熟,从小到家,聂惠兰就没见女儿菜到切过手。
这邱冀绝对是在胡说八道!
她捧着女儿的手细细查看,指尖上头伤痕交错,且分明不是刀伤。
她分辨得出这伤口,倒像是手与石头地面摩擦,所导致的伤痕。
聂惠兰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但刚想开口询问,便见到女儿露出一双蓄满泪水的双眸。
她一个劲摇头,朝着聂惠兰挤出一个笑容,她说道:“娘,我很好,夫,夫君对我很好。”
“真的?”
“真的。”
她知道事情绝没有尤思齐说的这么简单,但女儿如此说,便也放下当面对峙的念头。
尤逸群虽然是个废物,有些话确实说的有道理,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让尤思齐的处境变得更糟。
她必须三思而后行。
她拍拍尤思齐的手背,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思齐,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娘,你成婚之前娘对你说的话,现在还作数。”
听了她的话,尤思齐抖得愈发厉害,她几次想要张嘴,但邱冀只是扭头朝她一笑,便轻易将她所有勇气剥夺。
那一天,聂惠兰与尤思齐一起呆了很久,她们聊了些过去的快乐事情,搂着彼此,最后尤思齐终是笑了。
邱冀虽然和尤逸群在聊天,但目光一直黏在尤思齐身上。
夫妻俩回家的时候,尤逸群还一个劲的夸这个女婿选的真是不错,他顺道又骂了一通科举考官:“要我看,就是他们有眼无珠,我和女婿这么好的文采,居然一点也不懂得欣赏!”
聂惠兰凉凉道:“你真觉得邱冀不错?”
尤逸群点点头,理所当然道:“自然不错,你看他眼睛一直黏在女儿身上,这说明他喜欢咱们女儿,这叫伉俪情深啊!”
聂惠兰想说,邱冀每看他们女儿一次,尤思齐的身体便会紧绷一次,再之后便会沉默很久。
但瞧着尤逸群兴冲冲夸邱冀的模样,她便什么也不想说了。
她虽然不识字,但长年累月耳濡目染,几个成语还是知晓的,比如,她知道,邱冀与尤逸群,就是一丘之貉。
聂惠兰回到卧室之中,见到被她放在床边的长剑。
尤逸群手握在剑柄上用力,想拿起剑丢到一边,但这长剑与他想象之中的重量相差甚远。
他从前见聂惠兰,可都是单手提剑的,他一只手费了好大力气还是没能拿起剑。
聂惠兰本想阻拦,但瞧着他这副模样,反倒双手环胸站在一边看戏,他为了证明自己,非要一只手提,就是不肯动另一只手。
他尴尬笑道:“这几天字写得多了,有些使不上力气。”
她觉得有趣,但又笑不出来,只觉得嫌弃无比,自己这丈夫真是又懦弱又没用。
她将眼白翻上天,走到床边轻轻一提,长剑便像是粘在她手心一样。
她单手抽剑出鞘在空中一挥,一道反光照得尤逸群连连后退,吓到一屁股跌坐在床上。
他双手支撑着床铺,目瞪口呆半晌,才扭扭捏捏开口道:“惠兰啊,这剑摆在家里做什么?我看着剑上的宝石值钱,你不如拿去卖了,我们家里也好——”
聂惠兰毫不留情打断道:“卖了做什么?从前你说思齐的嫁妆要体面,我问父亲要了不少钱,现在女儿都出嫁了,我们还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聂惠兰其实知道他想要钱做什么,她前些日子,偷听到尤逸群和何翠翠的谈话。
母子都不是铺张浪费之人,别的地方花不了几个钱,但时至今日,依旧觉得一家没有个男丁,以后该如何?
她觉得聂惠兰既然生不出来,那尤逸群便再娶一个。
没钱怎么办?
何翠翠便提议让尤逸群,卖了她的宝剑,凑点钱。
聂惠兰是无意听见的,她笃定尤逸群不敢明说,这会儿也只敢脸一红,扭捏道:“那便随你。”
他不敢卖了她的剑,也不敢明着说要纳妾。
前者,她大抵会发了疯,抢也要把剑抢回来。
但后者,聂惠兰着实是不太在意的。
早就没了感情,他要娶八个小妾也与他没关系,她根本不想当什么当家主母,要是他愿意一纸休书——
聂惠兰着实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给惊到了。
如果尤逸群休了自己,她会怎么样,是被邻里的唾沫星子淹死吗?
她怕吗?
她根本不怕。
她会回到聂家,如果父亲觉得她不配做聂家的女儿——
好吧,女儿本来就不配上族谱,他说不配,那便不配。
她一个人一柄剑,继续做年轻时候想做的事情,如何不行?
‘你都四十岁了,还以为自己是十八岁的小姑娘吗?’
她的武功退步了吗?或许是吧,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她无法一个人杀上白风寨。
若是不慎失败,左右不过被杀。
死亡可怕吗,聂惠兰觉得人一生为了自己想做之事去死,一点也不可怕。
她唯一无法放下的便是尤思齐,天底下的母亲好像都是如此,为了孩子可以做到任何,她们不愿意的事情。
聂惠兰很想很想,直接用剑指着尤逸群,逼他给自己写一封休书,但为了尤思齐,最后也只是凉凉瞥他一眼。
她抱着剑坐到一边,面无表情道:“你们母子二人私下里算计旁的什么,我都可以装作不知道,但若是想要动我的剑,尤逸群,你见过二十年前在黑风寨的我,你知道我会怎么用这把剑,不是吗?”
尤逸群抖了抖,小声道:“可你现在已经四十了,怎么还能和十六岁一样任性。”
“我做得到,为何不去做?”聂惠兰反问出心里多年的疑惑,“只因为所有人说,什么年纪该做什么事情,所以我到了四十,便不能做吗?”
“女,女人总归要这样的。”他小声说道,压根不敢看她的眼睛,“况且你十六岁的时候,也没做成什么举世闻名的女侠啊。”
她不想说什么‘如果十六岁的时候怎么样,她现在又会是怎么样’,她清楚的知道,四十岁的人没法回到十六岁。
她只是觉得困惑无比,她冷笑一声,讽刺道,
“你们也这样要求男人吗?”
“二十岁成不了大侠的,四十岁也不行,二十岁成了大侠,四十岁便绝对会变成废物。”
“还是在你的印象里,有谁对你说过,你二十岁都没法中举,所以四十岁也绝对不行?既然你没被人如此说过,为什么我就不行?”
尤逸群喉咙之中的话吐不出来,他脸一红,又开始讲一堆狗屁不通的大道理。
聂惠兰只觉得厌烦无比,不想再听。
她满脑子都是尤思齐想哭,却不敢哭的模样,顾虑到她的心思。
她无法明目张胆去问,她到底怎么了,她盘算着,干脆找个机会,夜里偷偷潜入邱家看个明白。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找到这个机会,却先一步被另外的事情给打断。
她的父亲聂鸿志,死了。
文里写的女儿出嫁七天之后,娘家人去看过才能回娘家的习俗,是我最近在我爸朋友女儿结婚的时候听说的()
一个现在还存在的奇葩习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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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个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