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办差,闲杂人等一律靠后,若有耽误一律格杀勿论!”青山上来就是杀气腾腾的一句话,吓退了医馆外围观的百姓之后,才对着司承佑单膝跪地道:“公子,小的来迟,请您责罚。”
随在他后头的锦衣卫军士也呼啦啦地跪了一片,齐声道:“卑职来迟,请您责罚。”
刘千户是最先跪的,其余锦衣卫军士都是随着他跪的,连自己跪的是谁都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跪的是谁。都已经给皇家当狗了,跪谁不是跪?倘若是跪错了,自然有上头人为他们这一跪找回场面。
司承佑咧着嘴笑,得意洋洋地看着差役,问道:“这样可以回去复命了?”
差役连连点头。能被锦衣卫跪下行礼的,不是皇子就是亲王——总不可能是当今圣上亲临罢,这年岁根本都对不上。他们哪里还敢纠缠,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青山,连姑娘暂且归我了,至少在这虎林地界归我。至于这犯人身份,还需和虎城县令再议,本公子说的对否?”
“您说得对,小的明白。”
“倘若被我知晓连姑娘有任何不测,亦或者有任何人胆敢对连姑娘行不轨之事,小心他项上人头。”司承佑轻描淡写地道,又看向锦衣卫,目光在刘千户脸上停留了一瞬,笑道:“今儿辛苦诸位了,不能让大家白辛苦一趟,本公子请诸位吃顿酒席,来的没来的,人皆有份。”
刘千户拱手笑道:“谢公子赏赐。”
白给的赏赐,不要白不要。
司承佑给了青山一个眼神,青山立刻会意。他跟随司承佑多年,若是连这点默契都没有,哪里还配给司承佑当随从。
他招呼了一声刘千户,带着锦衣卫军士气势汹汹地奔着虎城县衙去了。
“连姑娘,我说什么来着?这大晋天下,就没有我去不得的地方。”
连静淞的眼神略显复杂,能得锦衣卫下跪行礼,是皇子还是亲王?但不管怎么说,此事都是元衔城帮了她,就此欠下个人情来,算上一线天那个人情,已经欠下两个了。
她幽幽一叹,道:“元公子,你去得,不代表我去得。”
司承佑笑道:“我说你去得,你就去得。有我这一句话在,虎城任你驰骋,出了虎城这句话怕是就要打个折扣了,真有要事,就尽早上路,以防变故。”
连静淞深吸了一口气,道:“元公子,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机会,一定以命相抵。”
“我要你命做什么?若真有心,不如以身相许。”
“元公子说笑了。”
司承佑沉吟了一下,道:“以身相许这件事日后再议,但我问姑娘名讳,不唐突吧?”
连静淞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连静淞。”
“园林初日静无风,雾凇花开处处同[注1]。好名字。”司承佑斟酌了一下,道:“想来连姑娘应当也是猜测出一二我的身份了,先前不便以实告之,还望姑娘恕罪。但元姓乃是我外家姓氏,也不算是故意欺瞒姑娘。”
这人说得诚恳,眼眸干净得像一汪清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好似在说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你千万要原谅我,连静淞还能说什么,只能摇摇头,说一句自己半点不介意。
的确是不介意。
外家姓元的话,说不定真的是锦衣侯府的姻亲,这么算的话和她应当是表亲了?
连静淞的脸色不自觉地就柔和了几分。
“连姑娘,锦衣卫卫所皆是好马,牵一匹上路,也省得忍受奔波之苦。”
连静淞点了头,道:“此次我欠你两个人情,若是有机会再见,一并还于你。”
司承佑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脚踝,道:“是一个人情,若是有再相见之时,不妨仔细考虑一下以身相许之事。”
连静淞哑然失笑,只当司承佑是随口说些风流话,便应下了。
元伯在后头站着,不住地摇头。
两个姑娘家,这般风流话,一个敢说,一个敢应。
“连姑娘,后会有期。”
司承佑站着,看着连静淞脚步稳稳地出了门。
孤身一人,此一去,怕是有千难万险,也回不得头。
她微微叹了口气,司承佑送走了连静淞,又一蹦一跳地回了医馆坐着,她手里攥着自己的佩剑,坐在一开始上药的那张塌上,等青山回来。
一贯都是如此。
青山是她皇祖父亲自给她挑选的随从,比她年长几岁,乃是上林苑孤儿营出身,最忠心不过,文采武艺皆是上等,他性子虽然说不上是太好,偶尔会偷懒犯错,却是真心拿命护着她的,也因此才能做得了她的随从,齐王府的亲卫。
不然她偷跑出来,父皇也不会让青山来追,换做任何一个亲王随从犯了这样的大错,怕是早就拖出去砍头了。
从来她犯错,都是青山来承担,青山来为她收尾。
司承佑轻轻叹了口气。
包括这一次。
这次的祸应当闯得不小,青山的屁股又要遭罪了,罚俸恐怕要罚到下辈子去了……罢了,等脚伤好了,就回长安罢。这次在虎城露了面,惹起的动静不小,得及时回去才行。
“公子,你需不需要用一杯水?”
先前被司承佑问的一身冷汗的元姓小哥脚步轻轻地过来,端着一杯水,还冒着热气。
司承佑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话。
元姓小哥额上又渗出了些许汗水。如果说先前出了一身冷汗是因为可能会暴露身属连家的身份从而牵连到大小姐的话,这一次却是被司承佑的眼神骇的。
那眼神像是一柄无比锋利的刀,直直插入他心里。
他呆呆地立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道:“公子,您……”
“不必了。”司承佑握着佩剑,将剑抽出几分,发出铿锵地金属摩擦声,又将剑推了回去。“我不喝外边的水。”
元姓小哥连连点头,端着水又原路跑了回去。
元伯在后院等他,看着那杯水,一脸诧异,问道:“怎地没送去?”
“送了,那位公子说不喝外边的水。”元姓小哥回想起司承佑的眼神,又忍不住咽了咽喉咙,道:“那眼神渗人得很,像是要吃人……”
“不喝外边的水?”元伯拧起眉头,这位元公子伤了脚,外敷的药和熬煮的药都开了一些,但她只接了外敷的药……身份竟如此贵重?他斟酌了一番,道:“元纵,你现在出去候着,就守着那位元公子,若是没有吩咐,你不必说也不必问。”
“啊?”元纵瞪大了眼睛,“师父,咱们不是和皇家血海深仇吗?怎么还要伺候他……”
“你也省得那是位皇子?”
“当然省得,您当年还在长安的时候,带我进过皇宫,我见过今上的剑。”
元伯抬脚照他屁股踹了一下,喝道:“既然知道是皇子就闭上你的嘴,离了长安之后,过去教你的那些谨言慎行的规矩都忘了不成?给我跪下!”
元纵老老实实地挪动膝盖,低眉顺眼地跪在了元伯身前。
“我问你,谁给你说皇家和咱们是血海深仇?”
“外头、外头都这么传……”
“外头这么传你就信了?你的脑子呢?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玩意?”元伯恨恨地又踹了他一脚,“还咱们,咱们是谁?”
“虎城连家……”
元伯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脚踹死眼前这个不肖徒弟。
“你的脑子呢!我当年在长安教导你的那些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师父!师父您息怒!莫要生气!是徒儿愚笨,您莫要气坏了身子!”元纵跪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声音也是沉闷的,“您莫要生气……徒儿去做就是了……”
元伯长长叹了口气。
这徒弟千百种不好,却胜在听话,又愿意受管教。他过去收了不少徒弟,却因为种种原因,只剩下了这么一个。
“咱们在连家待了二十年,却非是连家人。元纵,你得明白,你姓元,你也不姓元。”
元纵闭着嘴,一言不发。
“元纵,你还记得你出长安之前,姓甚名谁?”
“没名,唤做青项。”元纵低着头,一字一顿地道:“建安十年至建安二十二年,上林苑孤儿营出身,皆以青为名,第二字按《说文解字》取。”
“当年我持夫人命令,奉先帝御旨,去上林苑挑人,你记不记得我当时怎么给你说的?”
“您当年说,‘此一去,再回长安不知是何年月,也和上林苑再无瓜葛,但无论从今往后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须要记得,自己乃是上林苑孤儿营出身,此地永远是你们魂归故里落叶归根之处。’徒儿不敢忘。”元纵说道,“徒儿一直都记得,不敢忘。只是师父,徒儿在连家生活了二十年,被当成连家人了二十年,连家的叔伯对徒儿多有照顾,连家子弟视徒儿如亲手足,人心都是肉长的,徒儿割舍不掉,请您责罚。”
元伯只觉得一阵无力,道:“元纵,你要如何?”
“徒儿不知,倘若真的是长安下手,徒儿只能一死以报恩。为后主之德而忘前主恩,不妥当。”元纵顿了顿,又问:“师父,师兄师弟他们,已经魂归故里了吗?”
元纵问的是当年在上林苑一起被元伯挑走的孤儿们,一同拜师元伯,读书习武,最后随着锦衣侯长女嫁来了虎城连家。他的这些师兄弟都比他出彩,也更聪慧,只是不够听话,渐渐忘了自己并非连家人这件事,为了连家付出心血,甚至性命。
“除了元横,都送回去了。”
元横是他们师兄弟里年纪最小的,也是最得元伯,甚至是连家师伯看重的,只是死在了连家灭门一事里,此刻尸身还在虎城义庄。
“等此事了了,我亲自送元横回长安,等我死了,我的尸身就由你送回去。”元伯道,“元纵,我年轻时也遇到过这样的问题,进退两难。最后是后主将事情料理了。”
“师父,您对那个结局,满意吗?”
“夫人亲手处置的,夫人也很满意。”
元纵沉默下来,过了许久,他问道:“师父,我还有魂归上林的资格吗?”
“我们最后都要死在上林苑里。”元伯拍了拍他的肩,叹息道:“谁的血仇,由谁来报,连家的仇,连家人来报,你我都没有资格。”
元纵很想问,那元横呢,元横的仇不该我们来报吗?可看着师父苍老的模样他又不忍心再继续问下去了。
总归,姑娘不会让这件事不明不白的。
“师父,我出去候着了。”
“你去罢。小心着些,就算真是长安下的手,也不该是外面那位承担。”
“徒儿明白。”
元伯一个人站着,神色有几分惆怅。
元纵走出来,也没有再凑到司承佑身边去,只是做一些平常做的事情,抓药,煎药,跑来跑去的,额上又是一层汗水。
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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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