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承佑没伤到骨头,自然也不用木板固定,上了活血化瘀的药,再包扎上,她就觉得自己的脚踝似乎轻松了不少。落地也不痛了,飞檐走壁也能行了,跟着人上路也……
“不行。”
连静淞一口回绝,她道:“我要办的事十分紧急,日夜兼程半刻不停地赶路才来得及,元公子若是随我一起上路,这脚怕是又要受伤。”
这话里话外只差把“你会碍事”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司承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只是到底还是有些遗憾。
遗憾于这么好看的人不久后就要香消玉损了。
她能做主在这虎城甚至虎林郡保住这位连姑娘,可等到出了这十里八乡的地界,就无能为力了。
她虽然是头一次出长安城,阅世不多,但毕竟是在皇宫里长大的,勾心斗角见过了不知多少,她只是天真,而非愚蠢。只需稍作联想,便猜得到这连姑娘就是连家的姑娘。
连家灭门,朝野内外一片震动。大晋立国不过二十九年,还远远称不上是安稳如山,心怀鬼胎之人比比皆是,想借着此事掀起风浪来的人又不知有多少,她能这么顺利地从长安城里偷跑出来,是得了她父皇的默许的。
至于是想以她为诱饵钓鱼上钩,还是单纯地想让她出门散散心,就未可知了。
但无论是什么缘由,连家灭门之事一定有皇家或是宗室的手笔在里面,此事非皇帝亦或诸侯王做不得。
她年幼时养在皇祖父膝下,曾听过皇祖父感慨连啸林生不逢时,换个时代定是前汉高祖第二。她父皇也曾叹息,虎城被连啸林掌控得密不透风,整个虎林郡于大晋宛如国中之国,如鲠在喉。
高祖皇帝定鼎江山之后封诸多皇子为诸侯,后又连番敲打,除了四位镇守边疆的诸侯王之外,其余宗室皆困于封地,不得科考,不得出仕,不得为商贾。后高祖皇帝驾崩,四位诸侯王于边疆做大,阳奉阴违,南边又有虎城连家不甘于后,长安进退两难。
无论连家灭门之事是不是她父皇下的令,从目前的结果来看,是对长安有益的。等长安彻底消化掉虎城连家的势力,就能腾出手来收拾诸侯王了。
因此,她就算再喜欢连姑娘这张漂亮的脸蛋,也不能为此而误了她父皇的事,误了这关系到江山社稷之事,她最多只能保住连姑娘在她眼前的时候。
真是可惜了。
司承佑不由得连连叹息。
连静淞眉头动了动。不就是不能随她一起走吗?至于难过成这个样子?这整张脸都纠在一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吃了黄连呢。
“多谢元公子刚才出手相救,我有要事在身耽搁不得,下次见在,定当重谢。”
还谢什么啊,下次再见怕不是就只剩下你的尸体了。司承佑郁闷得很,但又不能插手,只能强打精神,故意调笑道:“重谢就不必了,连姑娘生的貌美,不如以身相许?”
若是换个人说这话,连静淞定然上去就是一剑,但眼前这位生的眉清目秀,又和她母亲样貌有相像之处,乍一看便让人心生三分亲近,连静淞也只是在心里笑骂了一声登徒子,面上却是不显 ,道:“公子说笑了,既然公子已无大碍,我便就此上路了,后会有期。”她说着便要转身离去。
司承佑神情怔怔的,看着连静淞脚步渐渐远去,心里一种莫名情绪翻上来,她来不及分辨这情绪到底是什么,一句话脱口而出:
“连姑娘留步!”
她牙一咬,从塌上跳起来,拦住连静淞,道:“你看我们男未婚女未嫁,不是挺合适的?”
话音刚落,还未等连静淞说些什么,便听到门外一阵嘈杂,脚步声凌乱。
“我等奉县令之命缉拿犯人,闲杂人等一律靠后!若有反抗,以同党论处!”
几个持刀差役,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连看都没看司承佑一眼,站到了连静淞面前,领头的差役对着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连姑娘,请吧。”
连静淞叹了口气,看着司承佑,道:“这下走不成了。”
“这下走不成了。”
听她这么说,司承佑便笑了起来。
“这大晋一百零三地,还没有我、我元衔城去不成的地方。”
连静淞注意到她说话间一瞬间的迟疑,心中愈发确定了这名字是假的。她摇了摇头,道:“你去得,又不是我去得。你这脚伤没个两三天是不能养好的。”
来缉拿连静淞的差役皱着眉头,有心想要打断两人的对话,看着司承佑的衣衫与谈笑自如的神态又有些犹豫。给县令办差办不好了最多挨几下板子,但要是不长眼睛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身上,想痛快地死都怕牵连爹娘兄弟。连家地位非同寻常,他可不敢拿乔,没见来缉拿连静淞,用的都是请字。
“连姑娘,您有功夫在身,我们兄弟技艺不精,拿不住您,县令有命,您莫要为难我等,请吧。”那差役客客气气地道,话里话外却是一个意思。要么仗着擅长飞檐走壁的功夫一走了之,要么随他们回去复命。
连静淞摩挲着腰间佩剑,轻轻叹了口气。
她走得了吗?
走得了,也走不了。
这几个脚步虚浮的差役根本拿不住她,别说是这些差役,哪怕是锦衣卫的军士,只要不动用强弓劲弩,她想走一样拦不住她。可她能走吗?元伯是随着她母亲从长安而来的,这层关系有心人一探便知,她若是走了,元伯怎么办?医馆怎么办?
虎城县令若是一怒之下将整个医馆的人投入大牢,又该怎么办?
如今只能先遂了虎城县令的心意,再做打算。
“我随你们去,你们莫要为难无辜之人。”连静淞道,她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几张钱票来,放到司承佑手中,“你因我受伤,这些钱便补偿给你,权当药草钱,我知道你出门未带钱袋,莫要推辞。若有剩余,就留在这医馆里,算作义诊的经费。”
候在一边的元伯欲言又止。
连静淞交代得稳妥,语气也平稳,但司承佑不知怎么就从她语气中听出一丝颤抖来,连那几张钱票上因为被手攥过而留下的折痕也成了哀求的痕迹。
世上有坦然赴死者,却绝不该是连静淞这样自幼养尊处优却一朝遭逢大难之人,大起大落,人不疯掉已经算得上是意志坚强了。
她是故作从容。
司承佑微微叹息。
连静淞对着她拱拱手,便按着佩剑走了出去,差役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不像是缉拿犯人的差役,倒像是富家公子身边的狗腿子。
一步。
两步。
三步。
眼看着连静淞一脚踏出医馆,司承佑终于还是一咬牙一跺脚,朗声道:“且慢!”
连静淞步子连顿都没顿,紧跟着下一步就迈了出去。
任谁都看得出这个人身份不一般,兴许就是哪家的公子侯子,出来游山玩水的。连静淞心知,若是这个元承佑肯出手,不说彻查连家灭门的真相,至少保住医馆是没有问题的,可这样的话,这元衔城就会被牵连进来,卷进这个深不可测的漩涡之中。
倘若真是个声名狼藉之徒,她算计一番小惩大诫,也算是出了那口“以身相许”的气,可这分明只是个天真的公子哥,对世道险恶不堪了解,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怎么能去算计人家呢?
这不该。
她连静淞可以为了复仇与真相无所不用其极,哪怕是这清白的身子,但绝不会黑了心肝,利用一个半点不相干的人。
为首的差役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住了步子。
“说了且慢就且慢!”司承佑单脚跳起来,伤了的那只脚裹着绷带,连只袜子也没穿,她抬手指着差役,道:“连姑娘本公子扣下了,有甚要紧事让县令来寻我说道!”
差役一脸为难地道:“公子,我等只是依照吩咐行事,您这样我等没法子交差。”
“交什么差,先给我把连姑娘拦下来!”
差役看看跳脚的司承佑,又看了看已经走出去的连静淞,左右为难。
司承佑气得咬牙切齿,干脆单脚往外跳,一边跳口中一边喊道:“连姑娘!连姑娘你先不要急着走……哎呀我要摔了——”
她跳着跳着被门槛绊了一下,若不是连静淞没走出去多远,三步并两步地冲回来,手疾眼快地扶住她,怕是要立刻就摔个狗吃屎。
司承佑喜笑颜开地道:“连姑娘你肯回来啦?”
连静淞:“……”
好想直接打死这个人。
“好了,连姑娘暂且就算是本公子的人了,你回去复命,就这么原封不动地说就是了。”司承佑手臂搭在连静淞肩上,道:“听见没有?”
差役的脸顿时揪成一团。您要真的来头不小,把连姑娘带走我们也没有意见,但您总得说一声您姓甚名谁,再给了信物瞧一眼,不然上头哪个肯信您是个大人物?
司承佑也有点小尴尬,倒不是她非要隐瞒身份,不肯暴露自己身为皇帝长子的事实,只是她在长安的时候这张脸就是身份的最有利证明,什么腰牌手令都是下头人随身揣着来证明自己乃是齐王府所属的,她堂堂大晋齐王,要什么证明自己,有几个脑袋敢怀疑她的身份?
唯一能给自己身份作证的令牌刚刚给青山拿去了,现在她手里别说是信物了,连个铜板都是没有的。
至于她那佩剑,拿出来估计差役也是不敢信的。
这该死的青山跑哪里去了?去寻一趟锦衣卫怎地这么慢?司承佑恨恨地咬牙。
没等她再在心里骂上几句,被惦记的人便出现在了医馆门口。
“锦衣卫办差,闲杂人等一律靠后,若有耽误一律格杀勿论!”
注1:取自曾巩(宋代)的《雾凇》一诗句。
注2:前文连穆清的名字取自《诗经·大雅·烝民》吉甫作诵,穆如清风。
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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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