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应书忙去开门,将来人让了进来。盛九问:“确定是从益阴县南下的那三只,你可探清楚了?”
来人点头道,“一路都派人盯着的,绝不会错。这帮人很是小心,三天了,不仅从不曾停下歇宿,甚至都不肯出来溺尿。但他们便是再小心,也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就在昨夜,船里头一个人半夜出来倒尿刷马桶,寨主可知,咱们兄弟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盛九怒道:“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快说!”
那人讨了个没趣,只好如实道:“咱们兄弟在那人挽起的袖口里,看到了露出半截的弯月刀。”
弯月刀!盛九捏紧了拳头。看来,是决计不会错的了。
寻常盗匪,极少有人愿意使用弯月刀的。只因此刀形制既弯且小,拿来杀人,嫌之太短;用于防身,又嫌之过长。唯有杨奇志的手下,因习得了杨奇志的四十六路弯月刀法,能够化弊为利,出奇制胜,故而江湖上唯有他这一路,才随身携带弯月刀。
盛九的父亲,便是死在了弯月刀下!
确定了目标,那便没什么可犹豫的了。盛九走到窗前,从旁边的笼子里抓出一只毛色雪白的鸽子,扬手撒向空中。
那雪白的鸽子一得自由,立时便箭一般地冲向了空中。然而它并不急于飞走,而是在空中盘旋了三周,发出几声或长或短的响亮鸣叫,这才振了振羽翼,飞远了。
埋伏在各处的兄弟,见着了这只熟悉的鸽子,俱都明白是敌人将至的信号,于是个个打点起精神,预备着随时亮出刀子,为故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
那三只自益阴县南下,刚刚过了石门渡,现正往下游急急漂去的小蓬船,虽则十分谨慎,然而,即便他们本领通天,也断然不会预料到,此时,正有五只渔船,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划向了一人多高的芦苇荡。似潜伏于水中的恶鬼,静静等候着猎物自投罗网。
戌时已至,便是清水湾上最最勤劳的渔夫,此时也已经划着船儿往回赶了。再过半个时辰,夜幕就会完全笼罩下来,届时河面上大雾升腾,即使是再老练的渔夫,在这种时候滞留湾中,也难免迷失方向。
盛九紧抿嘴唇,手指扣在“岫玉”的刀背上。她虽只有二十三岁,却已然十分沉着冷静。然而这一回,却实在算是她继承寨主之位后,所计划的最为重大的行动了。故此,虽然表面看来,她仍是一贯的凛容禀肃,不动声色,但心里面,竟也有几分紧张难安。
如今的局面,其实是一场无法确定的赌局。盛九赌的是那三只蓬船一定会连夜赶路,绝不肯停下歇息。毕竟,自打她派人盯上那三只蓬船以来,就不曾见他们靠过一次岸。她虽不知他们何以要赶路赶得这样急,却也打心眼里希望,今夜,他们同样不要例外。
然而,凡事都难免有意外,倘若那三只蓬船,忽然便在上游某处停下歇脚,不入清水湾,那盛九等人这一日的埋伏,恐怕便要落空。
好在,这三只蓬船并没有令她失望。
三月二十八日亥时二刻,天上一颗星子也无,清水湾上浓雾四起,几可称得上伸手不见五指。
但盛九凭借着过人的眼力,依然看到了三只黑乎乎的蓬船,快速划入了清水湾中。
很好!鱼儿已经钻进网兜子里了。
盛九唇角微勾,眼中却是从未有过的狠戾。
船外传来几声鹰唳,低沉凄厉。“黑阎罗”杨奇志手握刀柄,从船舱里探出头来,四下观望。而后,他又将耳朵紧贴着船板,似乎是在通过水流的声音来判断四周是否安全。
杨奇志不愧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人物,果然十分警觉。不过这一回,除却那一片笼盖天地的漆黑雾气,已经偶尔的鱼跃之声,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今晚的夜,黑得出奇,广袤天穹,宛如一只巨大的罗网,意欲网住这天底下的一切。
“黑阎罗”杨奇志也算是杀人无数了,但在这样的夜幕下,他竟也觉出了丝丝寒意。
蓬船仍在随水漂流,速度并不算慢,行驶也极稳当。但杨奇志却生平第一回,感到有些后悔。他忽而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犯了一个错误。作为一名老江湖,他应该知道,无论何时,都不该使自己置身于茫然无知的危局之中。
“咱们今晚不赶路了,找个地方靠岸,歇宿一晚,待明日雾散,再行出发。”杨奇志果断下令道。
船上众人闻言,也都松了一口气。毕竟,他们的小船已经昼夜不息行了多日,船上之人,其实早就巴不得能靠岸歇一歇了。
然而,恰在此时,却有一个人在黑暗中小声说了一句,“老大,那个人……似乎快要不行了。咱们若是不快点赶路,恐怕……”
一提起那人,杨奇志便皱起了眉。倘不是因为他,他们又何须如此这般昼夜兼程,不得停息。
“顾不得了,先靠岸要紧”,杨奇志忿忿道,“外头这么黑,若是再往前行,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危险。银子固然重要,难道命就不重要了吗?”
话虽这么说,但杨奇志心里,真是老大的不痛快!辛苦了这些天,若那个人还是死在了路上,岂不令人憋屈。
关于这一次的任务,杨奇志实在是大大的不满。“白玉神”那个狡猾的狐狸,老早便寻了借口开溜,却要他带着这么个又脏又臭且病得要死的人,去往那穷山恶水之地。
为了掩人耳目,一行二十五个人都挤在这小小的三只蓬船里。谁能想到,这一路行来,他们吃了多少的苦。船身太窄,实在不够躺,他们便只能坐着。整整五天了,他们不曾睡过一个好觉,吃的东西,也是随身携带的干烙饼。再这么下去,恐怕不待有人来劫船,他们自己,就先坚持不住了。
唯一的念想,便是事情交差之后,他们兄弟所得的分成。
想到这里,杨奇志便觉很有些盼头了。这回可是个大买卖,雇主开出了一万两的天价。“白玉神”那个狗东西,只不过跑了一趟腿,便平白分走了两千两。余下的八千两,杨奇志自是分走了五千两的大头,剩下的三千两则留给船上的兄弟们平分。
只是,船舱底下的那个人……一想到那个人,杨奇志便又开始头疼。那是个屎尿都不能自理的主儿,兄弟中没一个人知道该怎么伺候他。虽然雇主也说了,生死不论。然而,死了的,总不及活着的值钱。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时,只怕难免会在原定的价格上大打折扣。
所以,那人究竟是死得,还是死不得,杨奇志心里万般矛盾。那一张原本就乌漆抹黑的脸,此时更是黑得与庙里的阎罗王一般无二。
最好的打算,还是趁着他尚有一口气,将他送到雇主的手里。然而,今晚,却实在是不宜再赶路了……
正当杨奇志心中如火般焦灼之时,船却忽然不动了。
“怎么回事?”杨奇志全身的寒毛尽皆倒竖了起来。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问出这句话时,声音竟然在微微地发抖。
船上其他的人虽也觉出不对劲,但他们毕竟江湖经验不足,并未意识到这一反常所蕴藏的危险,只是见他们的老大神色紧张,便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紧接着,跟随其后的两只船上也有人惊叫起来,“我们的船怎么动不了了?”“真见鬼,这艘船也划不动了”。
于是,所有人的脸上都现出了悚然之色。
难道真是见鬼了?
“老大,我们的船是被绳子挡住了。奇怪,怎么会有人在河中央放绳子,难道是渔人的渔网?”一名划船的人道。
杨奇志早已从船蓬中钻出,摸到了那根绳子。手下一扯,觉出那绳索分明是系在重物之上,立时觉出不妙,于是大喊一声:“大家小心,有埋伏。”
话音未落,天上便有不知多少的羽箭破空而来,雨点一般朝着这三只蓬船攒射而下。
锋利的箭矢扎破蓬壁,直刺入血肉的躯体里。一时之间,呼痛哀嚎之声大作,小小蓬船在水上剧烈摇晃,似乎随时都要倾覆。
“黑阎罗”杨奇志极力稳定局势,“慌什么,操家伙抵挡便是,谁再大呼小叫,老子先宰了他!”
此话一说,便是那些不幸中箭的,此时也只有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毕竟“黑阎罗”的作风,众所周知。他说要宰了你,那就一定会宰了你。
船中之人尽皆拔出了武器,拼命挥舞,护住周身。那竹篾子扎成的窝棚,虽然又小又薄,且已被扎成了刺猬,但仍顽强地挡住了大部分的箭矢。
如雨的箭终于停了,“黑阎罗”面沉如炭,正透过蓬船的破损处窥探外边的动静。
敌在明,他在暗,这一战,实在是黑阎罗自闯荡江湖以来,所遇到的最为凶险的一战了。
“奶奶的白玉神,你他妈给老子安排的好差使!”杨奇志在心底恨恨骂了一句,干脆将整张脸都贴到了蓬壁上。
外面依旧是一片漆黑。天上无半颗星子,水里无半点波光。杨奇志所乘的篷船原本也未点灯。故此,人立于船上,真似陷进了天地伊始的蒙昧混沌之中。
“老大,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有人问道。
“不如跳船吧,游到岸上去,也好过在这里坐以待毙”,另一人建议。
“吁,别吵”,杨奇志喝道,“敌人既然设了陷阱叫咱们自投罗网,你们焉知水下没有埋伏?”
众人面面相觑,均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杨奇志忽而朝着茫茫江面扬声喊道:“诸位英雄,某行经此地,并无意冒犯本地神佛。若能行方便,且请放某一条生路,将来江湖再见,便可交个朋友。若是特来找某寻仇的,也请告知名姓,某便是死,也好做个明白鬼。”
他这一问,照着江湖规矩,必定便会有人应声。只要有声音,以他“黑阎罗”的耳力,要辨出对方所在的位置,便不算难事。
然而,除却游鱼摆尾和飞鸟振翅的声音,偌大河面上,简直一丝生息也无。“黑阎罗”不禁毛骨悚然,看来,这一回,是碰上硬茬子了。
“放焰火”,杨奇志下令。
一瞬间,数枚焰火弹便从船中掷出,抛向四面八方。
这种江湖上常见的焰火弹,形如鸡子,周身遍涂火药。以大力掷出时,能于半空中化为火球,可用于远距离放火伤人。如今用它来照亮四周,其实是大材小用了。
不过,有这瞬间的光亮,却已足够让杨奇志摸清湾中的形势了。
五只渔船,均匀散布在距离他一箭之地的四周。
能够躲过他杨奇志的眼睛耳朵,将船只无声无息划到此处,并成功拦截了他。不得不说,这回埋伏的人,确实有些本事。
可惜啊,他们此番撞上的,是他“黑阎罗”。
杨奇志冷笑一声,几乎是在焰火弹抛出去的同时,他便已经纵身跃起,如鹰隼般一起一落,落足到其中的一艘渔船上。
手中大刀抡转,顷刻之间,杨奇志便已砍下船上数颗头颅。
可是,那掉下来的头颅却没有流血。
假人!
杨奇志大呼上当,抬脚便要跃回自家船上,然而,他刚跃上半空,便自水中飞出两道绳索,牢牢缚住了他的双脚,试图将他拽入水里。
“找死”,杨奇志虎目圆睁,一声呼喝,手中大刀便往脚下砍去。
与此同时,蓬船上却传出了此起彼伏、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叫声凄厉,惊得飞鸟乱啼、游鱼流窜。
如此大的动静,岸上的灯火却是一盏也没有亮起来。
盛应书果然会选地方。清水湾太宽了,茫茫无际,难辨牛马。便是湾中央杀得喊声震天,岸上的人依然沉浸在他们的好梦当中。
“黑阎罗”杨奇志已经挣脱了那两道绳索的束缚,落在了一艘同样只有假人,没有真人的渔船上。可他知道,那些留在蓬船上的兄弟,恐怕一个都活不成了。
敌人原就是为了引开他,这才好向其他的人动手。
可他偏偏,不能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上一回是绳索,这一回又不知会是什么。
兄弟们的命虽也是命,然而,相较起来,却哪里有他杨奇志的命重要。
蓬船四周,兵器交接之声不绝。他听到蓬船上的人绝望且惊慌地呼喊着“老大”,却未能得到一句回应,最后,只能在无措与不甘中,凄惨死去。
也有试图跳水求生的。可水下,也同样潜伏的恶鬼。那些跳下船的人,身子刚刚落进水里,便被锋利的鱼叉刺穿了心口。
流着血的尸身被拖拽到渔船的边缘,然后又被绑上沉重的石头,永远葬入了河床底部。
杨奇志牙关紧咬、目眦尽裂。他一贯是以捕猎者的身份出现,像这样被单方面绞杀的经历,在他而言,还是第一次。
这简直是耻辱,莫大的耻辱。
那些围剿他的,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