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材瞳孔一缩,自祁氏谋逆,新帝即位后,他秘密出宫,隐匿在蜀郡已有五年之久。
五年间,他由初来乍到的谨小慎微到如今作威作福的曲府大总管,却并未感到时间的飞逝。
他本就是没根的人儿,没有子孙万代的福气,享受是他的第一要务。
现下被戳破身份,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杀人!
可他很快就又反应过来,此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他细察隐月的手,并不似闺阁女子般白皙柔软,而是更像男人的手,骨节分明,手指纤长,虎口和食指处皆有厚厚的茧,分明是长年握刀所形成的。
吴良材忆起昔年与曲茂天把酒言欢,醉酒后,曲茂天言陛下曾训练一批暗卫,暗中监察百官,后送给了晋王。
吴良材冷汗涔涔,想到晋王与御史大夫同来蜀郡,这女子莫不是晋王先行派来的暗卫吧!
吴良材望向隐月。
隐月抬眼,嘲弄一笑,打破他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晋王殿下,托我给公公送份见面礼。”
半刻钟后,隐月活动着手腕,走出刑房,吴良材顶着个猪头,一脸笑意地送她出去,笑容牵扯到伤口,疼得他脸抽搐了下,隐月打着哈欠:“夜已深,公公不必送了。”
待隐月离开后,一文弱男子忙走到吴良材身侧,搀扶着他进房:“义父,这女子的话可信否?”
吴良材卧在榻上,由着男子拿着冰袋为他敷脸,吴良材好受了些:“祁氏谋逆时,我在御前侍药,先帝服药后,七窍流血,我本该被处以绞刑,是曲大人保下了我,将我带离东都,如今除了东都的几位贵人和太守,怕是无人知晓我的身份。”
“更何况,她有晋王的私印。”
隐月回了下人房,房门被砸坏,婢女们被迁往了他处,只余满室冷清,墙边的橱柜或开或闭,隐月打开了最后一把锁,里面躺着两把弯刀。
她偶尔会想起那桩灭门惨案,祁太傅入宫献药去而不返,曲政带着一队精兵包围了祁府,曲,祁两家是姻亲,曲政的夫人是祁太傅的幺女,同室操戈,血染当场,新帝登基,祁氏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曲政却加官晋爵,位列三公。
祁氏谋逆案,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隐月不由自主握紧拳头,手中一个事物却硌住了她,她摊开手掌,一枚精巧的玉色印章展在掌心,这是她仿制的,印章的图案她很熟悉,每次都出现在海东青脖间漆木牌的背面,她猜的没错,青衣楼的幕后主人,果然是晋王。
清晨,雾气散去,一行马车驶出东都,朝南而去。
杨珩百无聊赖地盘着珠串,曲贞冷着俏脸目不斜视,余光却偷偷打量着杨珩手中的珠串,珠串的成色极好,似是上等的湖水绿和田玉所制,浑圆透亮,应是带了多年,方能将玉养成这般成色。
曲贞心中有疑,在她的潜意识中,这些纨绔从不知珍惜二字是何物,即便这珠串再珍贵,新鲜也不过一两日便会丢弃,难不成这珠串对晋王有何重要意义?
几乎是瞬间,曲贞的脑海里便冒出了另一个声音,与你何干?难不成你真要嫁给他?
曲贞当即打了个激灵,还是算了,此等人物,她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杨珩没有察觉她心中的弯弯绕绕,车厢内的软垫固然舒服,但不如骑马自在。
更何况昨夜他酒性昏头,唐突了对方,此时未免尴尬。
刚想叫停,马车便停了下来,一阵吵嚷声传来。
杨珩撩起帘子,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难民围住了马车。
杨珩招手唤来罗浮:“怎么回事?”
“是蜀郡的流民,见我们马车装潢华丽,便冲上来行乞。”
流民?杨珩未言,曲贞已先行下了马车。
曲凛正指挥护卫将流民拦住。
曲贞上前搭住曲凛的胳膊:“二哥,给些银两放他们走吧。”
曲凛拧着眉:“妹妹,倘若给了他们银钱,他们定会一路跟着咱们。”
曲贞安抚道:“无妨。东都郊外姜窈姐姐搭了粥棚,让他们去那就行。”
姜窈乃姜国舅的嫡长女,素来与她交好。
曲凛才展了眉,取了些银两疏散人群。
杨珩目睹一切,瞧着曲贞三言两语化解了一桩小插曲,勾唇笑笑。
曲贞回到马车,杨珩搭起了话:“蜀郡的灾民为何会流落到这?”
曲贞本不想理他,但事关伯父,还是出言:“去岁下了场大雪,庄稼被冻死了,这些难民才会北上。”
蜀郡地处江南,说是四季如春也不为过,极少有下雪的时候,此是天灾,并非**。
曲贞叹了口气:“老天爷也不公,他们只是想讨口饭吃……”
却见杨珩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一席话憋在心间,闭嘴不言了。
“若是让你交出你曲家全部的家财,散给全天下的流民,你可愿意?”杨珩问。
曲贞道:“自然是愿意的,不过要留出曲府的开销才可以,不然的话,我们一家便要变成流民了。”
杨珩笑出了声:“你还挺聪明。”
曲贞虽看上去老成持重,实际也不过刚及笄,听到夸赞也忍不住开心起来,方才横在两人之间的沟壑仿佛消失了。
曲贞道:“殿下,你当真想要娶我吗?母亲说,选婿第一要看的不是家世,而是人的品行,品行端正,日子方能过得安定。”
杨珩没有急着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你觉得我的品行如何?”
曲贞顾及他的身份:“东都清贵皆以你为反例。”
杨珩笑了:“反例才好,反例才能过得舒心自在,像你方才所说之人,皆被世俗裹挟,清正为枷锁,岂是真正的自由?”
曲贞皱起小脸:“殿下此言差矣,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有底线,有枷锁方可称之为人,殿下过得舒心自在,又岂是真正的快活?”
杨珩惶然一瞬,冥冥众生,皆在无形的枷锁之中,他又是否真的超脱其外?
杨珩打趣道:“那你心仪之人是否是这种人呢?”
曲贞道:“暂时还没有,不过我相信我会等到他的。”
赤子之心,纯善之人,杨珩终是高看她一眼,却还是捉弄她:“怕是晚了,等回东都之时,便是你我定亲之日。”
曲贞忍不住气恼:“我同殿下推心置腹,我的心意殿下还不明白么?”
杨珩板起脸:“你这是看不上本王?”
曲贞点头,郑重道:“是。我知父亲绝不会任我自作主张,还望殿下回了东都,向虞妃娘娘陈情。”
杨珩气笑了,道:“若要拒了这门亲事,还得劳烦你同我做场戏。”
曲贞好奇道:“什么戏?”
杨珩附耳说了一番,曲贞点点头。
临近曲府之际,杨珩正了神色,双手交叠胸前:“昨夜是我唐突了娘子,如今给娘子赔罪。”
曲贞灿然一笑:“无妨,本娘子原谅你了。”
隐月在没有门的下人房躺了一夜,晨起将双刀搁在包袱里,到了后花园时,鸣玉的眼珠子快要掉到了地上:“你怎么回来的?”
隐月知她在关心自己,她还没想好说辞,只听鸣玉又道:“你跟那王八蛋睡了?”
“不对不对。”鸣玉率先推翻了自己的推断,肯定道:“你给了他多少钱?”
“呃……”隐月思索一番,决定给出一个鸣玉可以接受的价格,“十两。”
“十两?!”鸣玉尖叫一声,“你有那么多钱!干嘛要来曲府做工?”
隐月有点耳鸣,不熟练地装出羞涩的样子:“那个……我也想找个乘龙快婿。”
鸣玉翻了个白眼,痛心疾首道:“有十两银子,还要什么男人!”
隐月笑笑,拉住她的手:“谢谢你。”
鸣玉有些僵硬地推来她的手:“说什么呢你,今日贵客便要到了,快把这些炭炉拿走。”
快至晌午,马车驶进曲府,曲茂天和一众族老在门外等候,鸣玉换了身新衣,簪了发簪,拉着隐月溜到府门的逼仄处,正好可以瞧见马车,又不被人发现。
鸣玉悄悄道:“听说晋王殿下名满东都,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今日你我可瞧瞧。”
隐月脸色微妙:“你的目标是晋王?”
鸣玉道:“对啊,晋王殿下天潢贵胄,权势、容貌皆是一等,找男人不就找这两样么,当权贵的妾室也比当贱民的正妻强。”
隐月沉默片刻:“祝你成功。”
曲政先下了马车,与族老们叙旧,后又来了一辆马车。
鸣玉忙扯了扯隐月:“出来了!快看!”
隐月抬眼望去,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掀起了车帘,腕骨上挂着湖水绿珠串,男子下了马车长身鹤立,穿着一袭金红色团花纹深衣,他未束发,仅用玉笄浅浅挽上一缕,长长的卷发披在肩上,眉骨锋利,五官俊美,眼神却极尽慵懒,嘴角噙着一抹含情的笑,风流无比。
鸣玉扯扯隐月:“听闻晋王的母妃是南越美人,晋王殿下极肖其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隐月没有反应,鸣玉自说自话,待回头看时,隐月已脸色苍白。
鸣玉担忧地问道:“你不舒服吗?”
隐月袖下双拳紧握,骨节泛白,一股血气自胸膛弥漫到喉间。
晋王竟然是他。
也对,他的父皇登记,他阖该封王,她早该想到的。
隐月惨然一笑,身子一阵剧烈抖动,呕出一大口鲜血。
鸣玉险些惊叫起来,忙递给她帕子。
隐月脑海已不甚清明,她擦了口唇,道:“我们回去。”
和风起,吹得杨珩的衣袍猎猎作响,曲贞,曲凛正向族老们问安。
百无聊赖之际,他抬眼向门内一瞥,两名婢女服饰的女子匆匆路过,一名女子回头看,正与他四目相对,杨珩和善的笑了下。
那女子唇色鲜红,眼神却十分冷漠,像是一把寒冷的钢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视一眼,便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杨珩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