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迢迢,行了半个月的路,霍三才算知道楚含慈一觉睡到大中午,不是因为她晚上失眠睡不着,而是……她就只是有赖床这个习惯而已。
这日,他们途径一条山路,天黑之际,费了点功夫才找着一家可以落脚休息的旅店。
天一亮,旅店后面鸡舍里的大公鸡就咕破云霄,将护卫们全部咕醒了,可这些大公鸡的嗓门再大,也没有撼动他们家三小姐赖床的功力,照样睡到太阳晒屁股了,才懒洋洋地从房间里走出来。
“三小姐每天睡这么多,头不会晕吗?”有个护卫看不下去了,小声嘀咕道,见霍三跟着走下楼立马噤了声。
像是见到了熟人,楚含慈下到一楼,目光投到靠窗的一张八仙桌上。
那张八仙桌左面坐了一个胡子拉碴的男子,虽然相貌穿着很一般,但脊背挺直,身材宽痩,气质明显与其他客人不同,坐在他左手边的,是一个脸上有块刀疤的少年。
楚含慈直接走过去,问道:“这里有人吗?”
她目光瞧了瞧被两人用来放包袱的长凳。
胡渣男人轻掀眼皮看了她一眼,牵了唇,“无人,姑娘请坐。”
刀疤少年愣了一下,起身将凳子上的包袱腾到桌角。
霍三没多话,找了附近一张桌子坐下,用余光注意这边。
小二热情地跑过来问楚含慈想吃什么,楚含慈看了眼胡渣男人面前的吃什,问:“他点的什么?”
小二笑道:“这位公子点的是车螯烧卖和蜜饯捶藕!”
楚含慈都没吃过,说道:“跟他要一样的。”
胡渣男人挑了一下眉。
“好嘞!客官稍等!”小二热情如火地离开。
刀疤少年干咳一声,对胡渣男人眨眨眼。
胡渣男人没理他。
天地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小,夏朗怎么也没想到还会遇见当初那个女扮男装勇敢出逃的新娘子。
都半个月过去了还能记住人家的脸,而且前后装扮还如此不同的情况下,不是因为夏朗记性好,而是楚含慈实在生得俊,皮肤白,眼睛又大又亮,在夏朗看来,比宫里的几个公主都漂亮,漂亮惨了,当时借着火把的光看一眼他便就记住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打个招呼说好巧,或者问“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又怕太唐突,可能人家小姑娘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是逃婚出来的。
还没犹豫完,右手边的公子爷开了口,“是来交租金的?”
男人一副毋庸置疑的口气,像是跟他对面的女子很熟的样子。
夏朗听得一头雾水。
楚含慈也没明白赵存风的话,但是这人说这话的时候正看着她,明显就是对她说的。
起先楚含慈想,这人肯定不会认得自己,毕竟那天是晚上,她只是从他面前一晃而过,虽然是以一种“大哥对不住,借你马车救个急”的方式一晃而过,但这人看她的眼神,绝对不是“一点都不认识”的眼神。
可能他已经认出她是那天顺了他马车的人。
下一秒,她也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那晚,我的马车坐得还舒服吧?”男人浅浅一笑,不怎么儒雅,透着些玩味。
楚含慈余光从桌角的包袱不可擦觉地略过,淡淡道:“还行。”
我的包袱可比你的马车值钱。
第一次见顺了别人东西还能这么气定神闲理直气壮的,赵存风哂道:“你这人,倒是一点都不知道客气。”
男人抿了口茶,后面还有一句:“仗着自己长得美吗?”
夏朗:“……”
公子,您这是揶揄人家,还是在夸人家啊!
“租金多少,我给你。”聊了几句,楚含慈算是明白了男人最开始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让她给“租”马车的租金,这人倒是大度,没有要计较她顺了他马车的意思,而是非常客气地将她的行为曲解成“租”。
赵存风倒了杯茶,“不贵,就……”
男人像是很认真地在思考租一晚上马车要多少钱,未几,他道:“五十两银子吧。”
夏朗瞪大眼睛,看赵存风的眼神变成了看强盗的眼神。
可人家小姑娘眼皮都没抖一下,只是盯了赵存风两秒,说:“我现在没这么多钱,打欠条行吗?”
赵存风摩挲着下颚上的胡茬,挑眉:“不用那么麻烦,你押你一样东西在我这就成。”
“……”
男人终于看见对面小姑娘好看的叶眉皱了一下,从容淡定的漂亮脸蛋浮出几丝涟漪,她道:“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赵存风将盘子里最后一段藕吃完,“哎,我等君子,怎会要那些俗物?”
他咽完了藕,才把话说完:“押你的名字就行。”
楚含慈:“……”
不久前,旁边那桌来了一伙带刀的粗野壮汉,嗓门一个赛一个大,喝酒时碰杯的声音像是要把杯子碰碎,吵得霍三都听不太清楚含慈跟两个男子说了什么,他冷着脸睨了那几个壮汉一眼。
这边赵存风倒是没受那些吆五喝六的影响,直直盯着对面小姑娘的眼睛看。
那双眼睛漂亮极了,黑亮亮的,清澈如泉,眼睛下面有双饱满可爱的卧蚕,却没有多少天真懵懂,连青涩无辜也不大看得见,跟她的年龄实在不相符。
怕人家小姑娘会不好意思,也就看了两秒不到,毕竟这是个以矜持为礼的古代,赵存风见对方迟迟不回应,开口道:“其实五十两很少了,哥哥我可没讹你,你想想看,这马车借给你了你可有还?说是租,其实是卖更为恰当,五十两买我一辆马车不贵吧?”
夏朗:“……”
他突然觉得自家殿下好抠门,人家姑娘那也是情急之下所为啊!何必斤斤计较呢!
夏朗却不大好插话拆主子的台的,只能默默坐在那,当沉默的坏人。
“你要不愿意押名字也成,那……”男人又开口道。
“楚含慈。”对方这么“大方”,楚含慈无所谓地报出真名。
“哪个褚?哪个菡?哪个辞?”男人笑。
楚含慈没回答他,抽了一根筷子,蘸了桌上配的醋,准备在桌子上写,可蓦地想到什么,瞥了眼坐在不远处的霍三,她将筷子落下:“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叫这个。”
赵存风笑:“成,我记下了,褚菡……”
嗖地一声,吞没了男人最后那一声“辞”,数十把利箭飞射进旅店,其中两把目标对准赵存风这桌,正走过来准备给楚含慈上菜的小二惊得撞到了桌角,桌上的包袱掉落。
楚含慈旋即弯腰去捡,其中一只箭恰巧从她头顶飞过,夏朗将另一只箭劈成两半。
霍三欲冲过来保护楚含慈,不料身后突然有人喊:“吾匪下山,只求金银,识相的就把钱财交出来!不然用血给爷爷祭刀!”
“哐——”地一声,霍三不得不反手挡住迎头劈来的大刀。
旁边那桌壮汉,原来不是什么善茬,露出了山中流寇的真面目。
而且对方早在暗中布下罗网,有备而来,护卫们闻见状况不对,全部涌进来将楚含慈团团围住。
赵存风一拽,拽着夏朗挤进楚含慈的护卫包围圈里。
男人挤进来后,看了眼被楚含慈紧紧抱在怀里护得好好的包袱,面庞浮出感激之色,非常自然地忽略掉自己蹭“保护”的行径,对女孩挑眉一笑:“谢了!”
楚含慈没理他。
赵存风以为她是因为害怕而顾不得其他,没多想什么,怕那包袱成了女孩的累赘,他道:“给……”
剑和箭碰撞的声音吵成一片,怕女孩听不清楚,赵存风下意识凑近她耳边:“把包袱给我吧。”
楚含慈佯做没听见,视线紧盯护卫圈外面的状况。
赵存风见她吓得不轻,干脆直接抽走她手里的包袱,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楚含慈:“……”
虽然多了一个肉盾挡在前面,她却高兴不起来,只因到手的包袱又飞了,她突然产生一种想将身前男人一脚踹出去的冲动。
出于心里还算茂盛的良知,楚含慈没有这么做。
赵存风扭脸看了她一眼,说道:“姑娘不怕,有哥哥在呢。”
楚含慈翻了个白眼。
“不是要财吗?给他们就是!”夏朗突然吼,他左肩中了一箭,快撑不下去了。
赵存风“啧”了一声,“要财?他们射来的这些箭就够值钱的了,还能瞧得起你身上那点银子?”
“啊?”夏朗不明白。
看着越来越多的护卫中箭,楚含慈皱起眉头,她也早察觉了。
若是要财,吓唬几声就成了,若不依再动手也不迟,这些人却一上来就气势汹汹。
有九成的箭都是往她和胡渣男人这边射来,霍三和其他客人那边也就意思意思,那几个带刀壮汉似乎只是想托住霍三。
一只利箭划过赵存风肩侧,直击楚含慈的额心,赵存风从未习过武,刀倒是拿过,也是因为他前世学的临床,拿的是手术刀,用来救人的,以是身体本能的反应没有身旁的这些护卫快,箭划过去的刹那,是一个护卫用手臂替楚含慈生生挡下。
“三小姐,小心!”那护卫面部痉挛,自己将箭拔掉,换成左手拿剑,继续挥挡头顶的箭雨。
这一幕对楚含慈的冲击极大,让她微怔了片刻。
从小到大,她虽然有养父母存在,但其实跟个没人要的野孩子没什么分别,还从未被人这么保护和在乎过,即便这些人只是奉命行事。
都是从娘胎里蹦出来的,都是从白团子长到如今,哪怕多了个“侯府三小姐”的身份,楚含慈也没觉得自己的命比这些人金贵多少,她皱了皱眉,抱着包袱蹲下去,趴到地上,挤过一条条大腿爬出去,等能够着一个桌子腿,她连忙伸手拽住,把桌子拽倒下去,桌面对向箭射来的方向。
“快,都躲到桌子后面!”
楚含慈快速爬起来,像猴一样最先蹿到桌子后面。
之前护卫们为了护好她,不免有些束手束脚,都不好离开那方寸之地,此时见她找到了个更好的藏身之处,旋即灵活了起来,挡箭的同时脚一蹬,踢翻了一个又一个的饭桌,匍匐到桌子后面。
有些直接将桌子扛到头顶,用桌身扫剑,夏朗眼疾手快,也拽着赵存风躲到一张桌子后面,只要手握住桌子腿,将桌面倾斜,也能挡住不少高射程的箭。
也好在这些“土匪”看起来阔绰,其实也没阔绰到哪里去,射来之箭皆是木箭,箭头的材质也是木头,远距离无法射穿厚厚的桌面版护身盾。
当然,还得夸一下这个小破店的桌子,质量杠杠的。
但,如果对方千方百计想置你于死地……
“噗!”帮楚含慈撑桌子腿的护卫突然吐出一口黑血,他虽并未中过箭,但左肩被箭头擦破了皮。
倾斜的桌面嘭地一声砸到地上,密密麻麻的箭没有停歇,楚含慈忙自己掰住桌子腿,自己把桌面撑起来。
“你怎么了?”楚含慈头皮一麻。
她左右看去,发现凡是中过箭,或者被箭头蹭破皮的护卫都吐了血,像是中毒了。
“夏朗!”赵存风扶住要倒下去的少年。
“公子,他、他们在、在、在……噗!”夏朗又吐出一口黑血,才把话说完:“箭上……抹了毒。”
彻底晕了过去。
赵存风目光略过一个个倒下去的护卫,投到躲在另一张桌子后面的少女。
如今要逃过此劫,唯有一计……
想法落定,他便要实施,只是刚准备站起来去找楚含慈,竟见这小姑娘快速抓了些黑血抹到自己嘴角,然后直挺挺倒了下去。
像是也中箭晕倒了那般。
果然,没过多久箭就停了,一伙人冲了进来,如蝗虫入境,把能抢的都抢了,护卫身上的包袱和剑,没有放过一样,不少人还跑去了二楼。
这个破店除了他们应该没有多少住客,就算有,就方才那波箭雨,楼上的人肯定能钻床下的钻床下,能躲衣柜的躲衣柜,不多时赵存风听见几声尖叫声。
他没想到这伙人做戏还做全套,眼疾手快地将怀里的包袱压到身后。
好在他们也只是表面功夫做得很足,没有那么细致入微,“抢”得差不多了就跑了。
霍三扭头发现楚含慈也倒了下去,神经一提:“三小姐!!”
失神之际,有人一脚踹到他后背上。
踹完,那几个壮汉也跑了,跑的时候不忘拖走某两个被霍三刺伤了腰腹的。
方才以一敌七,伤了不少内力,霍三倒地的时候用剑插在地上才堪堪撑住自己,他忙站起来,朝楚含慈跑去。
旅店外面,那些“山匪”没有立即撤退,有两个看起来像山匪头子的人躲到暗处,细细观察旅店内的情况。
“别看了,走吧!不然露馅了!就算她现在没死透,也撑不了多久了。”其中一个看霍三露出哀痛和自责的神色,虚了虚目,对另一个说道。
另一个点了点头:“嗯,上面交代过,不能露出马脚,撤!”
“三小姐,我对不起你!”霍三额角青筋突突地跳,脸色发青。
他查了一下箭头,上面抹的是断肠草,中了这种毒,最多只能撑两个时辰。
“放心,有我在,她死不了。”身后响起一道清冽的男音,像活佛降临一样,霍三喜出望外地抬起头。
他认得这个公子,就是方才与他家三小姐在饭桌上交谈的那位!
“你能救她吗?”霍三目光发深。
赵存风嗯了一声,“你跟我来。”
虽然之前跟赵存风并不了解,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眼下霍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救人,只能病疾乱投医,下意识选择相信这个看起来应该会靠谱的男子,警惕着依了他的言,跟着他往厨房去。
“厨房能有解药?”霍三狐疑道。
“你若信我就听我的,你若不信我,就去给你家小姐买棺材。”赵存风说着,在厨房里找出一个火盆。
把火盆撂到霍三面前,赵存风捡了几根木柴和几把干草进去。
“你说,该怎么做!”霍三不敢耽搁,选择相信赵存风,不管能不能救,得抓紧时间试一试才是要紧的。
赵存风气定神闲,从他脸上半点看不出这人方才也经历了一场大劫,男人慢悠悠道:“点火,燃烧,成灰。”
他轻抬长睫:“懂没?”
“好!”霍三也不问为什么,赶忙捡了两颗打火石来敲击,将盆中的木柴和干草都点燃。
“能多烧就多烧点,你们人多。”赵存风补充完这句,朝外面走。
霍三重重应了一声“嗯!”,专心致志烧眼前的东西。
赵存风准备四处转转去找到别的药材,路过还躺在地上的楚含慈时,他开口道:“别装了,等会没毒死给憋死了。”
“……”
女孩还是一动不动。
男人轻笑了一声,便只能又道:“那些’山匪‘应该都走了,就算没走,也不会再来杀你。”
话落,那躺着的小姑娘也无任何反应,十分谨慎,赵存风懒得再管她,朝旅店外走,快要走出大门的时候,兴许是小姑娘自己想通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追到他后面。
“你可以救他们吗?”女孩的声音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