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春深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许久之前,孟山眠初初来到星移宗时的往事。
彼时,星移宗扫平了宿敌洛桑城,意气风发,俨然三界第一教派的模样。
星移宗的宗主,也就是顾春深的父亲——顾旧衣,担心洛桑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想捉个孟氏血脉为质。
可孟氏子弟本就人丁凋零,那些高贵的子嗣又纷纷外逃。捉来捉去,只捉到了一个不受宠爱的庶出子,孟山眠。
有质子总比没有好,孟山眠还是被带回到了星移宗。
少女顾春深一早就听闻宗里来了个洛桑城的小子。在父亲回宗之时,她是第一个跑到山谷口看热闹的。
星移宗的入口,是一处犹如巨兽之齿一般的山谷。其后的路,被瘴气毒虫包围,易守难攻。她牵着自己的小鹿,手持一条鞭子,站在参天巨木下等候。
远远的,她看到父亲回来了。父亲的身后,用麻绳拖着一个人。那是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少年。
他的脸满是泥,还有因西南疆炎热而不适的红晕。可即使如此,顾春深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仍忍不住在心底小小地嘀咕:“这小子长得可真俊。”
星移宗的弟子,大多都是从西南疆各处招揽来的。这里的男子,生得大同小异,锋锐、粗犷、肌肤发红。
但孟山眠不一样,他白皙,内敛,像一块冰。
顾春深盯着孟山眠看了一会儿,她的目光直勾勾的,一点都不遮掩。片刻后,她就甜甜笑着,冲到父亲跟前去,抱住父亲,热烈地欢迎他。
“爹爹!我就知道你是最厉害的!”
顾旧衣搂住她,笑哈哈地将她举高。“我的繁儿又长大咯!真不知道以后会便宜哪个小子!”
父亲的胡须扎在她脸上,让她的面孔发痒。那时,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她从父亲的怀里下来后,就走到了孟山眠跟前,从身上取出一个点缀满宝石的小囊,递给他,笑着说:“要不要喝蜂蜜?很甜!”
周围的人都露出担心的神色:“少宗主,这是孟家的人!”
顾春深却挑起眉,说:“他看起来那么弱,我才不怕。”
孟山眠盯着她,迟疑地接过了小囊,仰头喝了一口。
极甜的蜂蜜入口,他原本紧皱的眉舒展开来。这时,一道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我没骗你吧?是很甜的蜂蜜!”
他抬起头,少女的笑容,比日光还热烈,比蜂蜜还甘美。
……
深处睡梦中的顾春深,时不时就皱一下眉,但嘴却合得紧紧的,喂到她嘴边的药,都从嘴角淌了下来。
床榻边,子衿慌张又七手八脚地放下药碗,帮沉睡的顾春深擦拭汤药。一边擦,她一边紧张地说:“城主大人,她喝不进药!”
子衿的身旁,孟山眠正独身而立。
他那冷然的气质,让子衿越发不敢说话,心底直呼完蛋。
平常不爱光顾书斋的城主大人,今日来了书斋不说。如今,城主还站在她身后,盯着她给大姐头喂药。
也不知道大姐头是怎么了,忽然又晕过去了……
子衿越慌乱,就越不知该干什么。一旁的孟山眠皱了皱眉,说:“你出去吧,这里交给本座。”
子衿呆了一下,圆脸上涌起讪讪的红。她慌里慌张地应声说“是”,起身把位置让给孟山眠,退出了房间。
孟山眠在床榻边坐下。
他垂下眼帘,一手拿起药碗,另一手用勺子舀了一口汤药,送到昏迷的女子唇边。
兴许是勺子与药碗碰撞的“叮当”声惊动了女子,顾春深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
然后——
她竟狠狠张开口,朝着孟山眠拿着勺子的手上咬去!
孟山眠只觉得虎口处传来一阵刺痛,他指间的勺子险些跌回药碗里。还好,顾春深力气不大,咬得也不深。
这样的冒犯,换做寻常的孟山眠,恐怕早已怒得将她的舌头削去了。可现在,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她咬着。
她半睁着眼,盯着他,也不知是睡醒了,还是没醒;她的牙,就这样刺在他肉里,直到留下一排血印子。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大概是累了,终于松开了口,躺了回去。
孟山眠低眸一扫,虎口上一个深深的血色牙印,看着好不吓人。但他眉头也不皱,对顾春深道:“愤也泄了,该喝药了。”
顾春深躺在枕头上,闭着眼装死。
孟山眠又说:“大夫说了,换血之人,只需要禁食三日。要不然,便容易死。如今三日已到,你可以吃东西了。一会儿,本座叫人拿吃的来。”
闻言,床上的顾春深倏然睁开眼,目光里有惊愕。
换血之人,需要禁食三日。
所以,孟山眠不给她吃东西,是为了不让她死?
……
他就不能早说?她还以为他是故意饿她,以此来折磨她的。
可即使如此,她也没觉得孟山眠好到哪里去。她为什么需要饿着,为什么被逼着换血?还不是孟山眠干的好事。
她撇了撇嘴,撑着枕头坐起来,自己接过药碗和药勺,浅浅喝了一口。
孟山眠坐在床边,看她喝药的样子,没再多话。
门外传来子衿的声音:“城……城主大人,您吩咐的晚膳准备好了。”
“拿进来吧。”
子衿托着锦盘而入。锦盘里,装着大大小小的精致碗碟。当然,碗碟中装的依旧是洛桑城流行的清汤寡水式汤露。
顾春深喝完了药,看向孟山眠的目光,多多少少带着一丝怀疑。
他对自己从来憎恨,眼下忽的态度如此的好,定然有诈。
可有诈归有诈,她实在是饿了,也顾不得太多,取过子衿手里的汤碗,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喝。
这汤露没什么味道,只有很淡很淡的甘甜感,入口时,便像晚霞一样消散了。她将一碗汤喝到底,犹嫌不足,便拿舌尖舔了舔嘴角。
这时,一只手落到了她的面颊边,撩起了她快要落到碗里的发丝,将这发丝顺到了她的耳后。
手指微凉,动作尚算温柔。
刹那间,氛围竟诡异得有些旖旎,好似情人贴面相处。
她诧异地抬头,看到了孟山眠的面孔。那张脸,清俊,漠然,未有任何的旎念,反倒显得她想多。
他对上她目光,他好似也有些意外自己会做这么奇怪的事,神色一僵,手如被烫了似的,缩回了。
可即使缩回去了,他的指尖上,好似仍缠绕着那光滑的触感。
此时,门外传来了玉生的声音:“城主大人,水月泽少主携珍奇百宝来见。”这句话,打破了屋内原本有些奇妙的氛围。
“水月泽少主”这个称呼一落地,顾春深和孟山眠都微怔。
孟山眠目光轻寒:“闻随镜来做什么?”
门外的玉生一副苦恼的样子:“他说,他是来走亲戚的。”
想起闻随镜说的话,玉生就满脸尴尬。
那水月泽少主风度翩翩,潇洒无比地说:“我姨妹夫在不在?他和我小姨子快要成亲了吧!我这个做姐夫的,当然要来拉拉家常,给小夫妻祝一祝新喜!不要见外,以后他儿子可能还要喊我干爹呢!”
这种话,玉生哪里说得出口?说出来了,怕是要被城主大人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