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米不能读心,但他肯定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他和我说:“这么看你对力量的追求要是真能贯彻到底,说不定未来能派上大用场呢!公爵和公爵彼此是竞争者,很难合作对付强大的魔王。要是你成长为拥有公爵实力的女领主,或许就能和你的公爵兄弟通过合作轻松杀掉魔王了呢!”
“啊?!公、公爵实力——”我惊到了,他比我还敢想啊!公爵,那是下任魔王的候选人。公爵的实力,拿我穿越前习惯的事物来类比的话,那就是考到省状元。我固然是很努力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但从来没肖想过能考上状元。我只希望自己别掉队掉得太厉害跟随学霸脚步力争中上游就满足了……
“别露出这样怀疑的表情啊,妹妹。”卢米说,“你是瓦尔达里亚同胞的姊妹,听说出生时,你们在破除卵壳时释放的魔力浓度差不多。换句话说,你们的先天条件其实很接近。”
可是瓦尔德是男性我是女性啊!……欸,不过怪物血统那么多的魔族,是不是不会像人类一样男女生理条件差距很大呢?
我是不是真的其实有瓦尔德一样的潜力……
可是想到这里我就想起了,一直以来瓦尔德在学习上表现得多么天才,而我表现得多么平庸。即便假设外在条件一样,我们的内在条件也是不一样的。瓦尔德比我冷静、专注、理解力强、学习速度快,而我只是个普通人,会分心,会焦虑,需要有老师带着学,需要很多时间……
卢米不知道我和瓦尔德学习能力上的差距,不过他知道别的。他摸摸下巴,苦恼地皱起眉,又说道:“可是你们的后天条件确实差远了,你永远不会有他的那种压力。对他来说,把征战这门技艺学好是他出生的唯一意义,他学得好就会被奖励,学得不好就会被惩罚。但对你来说,学习征战反而是不合时宜的。你学好了也不会有什么奖励,学得不好也不会有人罚你——可能你反而还会受到很多鼓励呢!他们会不停在你耳边叨念:‘太好了,瓦琳娜瑞亚大人,您终于停下您那些没有价值的自讨苦吃的行径了!’一直叨念到你自己发自心底地也觉得气馁,完全放弃——就像你那年长的姊妹,罗莱莎莉亚一样。而且说到底,放弃的确是明智的。生育是比征服更重要的使命——这不仅是真魔的希望,也是客观的自然规律。空有暴力却不懂得守护幼苗的族群无法壮大,征战攫取的果实如果没有下一代继承那不过就是一些腐土。男人不能生育,只有女人能,让拥有这样宝贵能力的人走向充满危机和死亡的战场而不是在暖房里安心待产,是一种愚蠢的浪费,任何人都会感到遗憾——”
“可是,”我忍不住打断了卢米,“发挥自己‘宝贵’的价值无法让自己被尊重。这里是个凭暴力决定地位的地方,如果想要被尊重,唯一要抓住的不是实现那些只有自己才能达成的‘使命’,而是,暴力。”
卢米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他没有笑,而是以一种放在他身上非常少见的认真态度询问我:“妹妹,你一直都给我这样的感觉——是不是你的孪生兄弟私底下会欺负你?”
我连忙摇头,免得让瓦尔德莫名其妙背了个黑锅。
“他从来不会欺负我,不然我也不会直到现在都和他住一起啊?我会这样是因为我的性格,我就是觉得求人不如靠自己……”我越说越感觉这是不能说服卢米的,但我也没法把更有说服力的那个真正的理由说出来:我会这样是因为我是穿越来的,我在另一段人生里一直受的教育是这样——我和那些男生的差距只在于肌肉力量,而在智力上,我和他们没有差距,我不可以考得比他们差。如果我没有考第一,那一定是我过于怠惰,不够努力,令人失望,辜负了他们对我的培养。
卢米倒是没有刨根问底。他轻轻笑起来。
“那就是这样——”他说,“你担心他以后有一天会欺负你。”
我对瓦尔德产生过的最阴暗的怀疑被另一个人说出来,虽然瓦尔德并不在场,可这话大白于这片永夜下,也让我心跳快了起来。
我紧张地抓紧了自己的手指。
“嗯……我知道莫名其妙产生这样的担心很傻,但是……”
“不,妹妹,”卢米打断我的嗫嚅,“你会这样担心,是因为你很聪明。”
“啊?聪明?”
“是的,聪明。啊,瓦琳娜瑞亚,你的确不是白痴!而且或许——你比你的孪生兄弟更加聪明,你比我见过的所有魔族都更加聪明——你这样担心没有错!你那个孪生兄弟现在是和你亲密无间,愿意保护你,从不欺负你。以后会变的。现在他把你当人,等你们长大后就不会了——你在他面前变成了女人,他在你面前变成了男人。也许他仍然会从别人那里保护你,但他自己会开始欺负你。为着男人都会有的那些古怪的**和感情,他会让你为他难堪为他痛苦,从你的眼泪里汲取他自己的快乐。”他突然冷笑起来,“你们那对父母就是这样。我听说魔王和魔后也是孪生的兄妹,起初也曾好得不分彼此——直到他们长大了,有了各自的爱情和**。他们都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欲求,却都希望对方为自己放弃,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们开始互相嫉妒,互相攻击。可是魔后拿什么和魔王对抗呢?他可以轻易杀掉她的爱宠,她却永远无法给他同样的回击,只能用她愤怒的眼神和刻毒的言语倾泻她的怒火。因为这样的生活太令她痛苦,她才会同意进行那个魔法实验——她的身体以远超魔族所能承受限度的时间孕育他的卵,而她自己的意识则永远沉进甜美的梦。”像是在想象魔后的处境,他沉默了一小会,最终他摇摇头,语气里冰冷的嘲弄淡去了,反而染上了有温度的同情:“难以评价究竟是不是明智的选择,只是,可怜可悲。”
我也从罗莱那里听见过相似的同情,但罗莱偶尔谈起我们的母亲,总会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开,不愿意和我多聊魔后。
而我现在显然是可以和卢米聊一聊魔后的。我可以告诉他……
“她现在没有在什么甜美的梦里,”我说,“她一直在哭。我在出生之前,一直都能听见她的哭声。就是因为我当时把这件事说了出来,才惹恼了魔王,被他打。”
“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没人能说得清你当时到底为什么会被他打……其实,你和瓦尔达里亚出生时他就应该让她醒过来了。她生了这么多,完全够了,可他仍然让她睡下去,去孕育下一个卵——这样他就不用应付醒过来的她了。”
好冷酷,好自私,好恶毒,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生身之父……可是我又想到,在卵里时,我和瓦尔德常常能感觉到魔王过来。他出现,靠近,停留片刻,远离,消失。一段时间后,再次出现,靠近,停留片刻……他总是来看她。
我们出生时,他走过去,站在她近旁,一动不动地看她。
……仿佛很关心她,很爱她。
所以我才在那时候说了出来。我告诉了我的父亲:她一直在哭。
如果真的那么冷酷自私恶毒那为什么总是去看望她!如果真的在意她爱她惦念她那为什么不让她醒来……
我想不出答案。这个世界上除了魔王本人没人能给我答案。
……而且答案也不重要。她在因他受苦,没人能阻止他,因为他是魔王。
“很想救你的母亲?”我听见卢米问我。
我点点头。
“出生前,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在哪,但我听到了她的哭声,想着,出去后我要去救她……六年了,我也没能救她。”我隐瞒下我和瓦尔德思维交流的部分,把实话告诉卢米。
卢米红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情绪。他突然显得特别激动,而同时,他在克制他的激动,让他的脸紧绷得像戴上了一张面具。
“只要魔王死了,她就可以重获自由。”他压低声音告诉我,像在分享一个不轻易示人的秘密,“在魔界,暴力可以解决所有问题,掌握了极致的暴力就是掌握了克服所有难关的手段。哈哈,妹妹,这么算的话你的后天条件也未必比瓦尔达里亚差呢。虽然你周围没有人鼓励你,但你有你的恐惧、心愿、坚守。能不能在未来挽救母亲,挽救可能会被兄弟欺负的你自己,就看现在的你能不能一直保持住你自己,不被这片永夜侵蚀改变啦。”
他给出了一个清晰的目标,一片宏伟的愿景。我感到穿越以来对于自己就是来给瓦尔德当个工具人的沮丧顿时一扫而空!被肯定潜力,被赋予使命——我要杀掉魔王,拯救母亲,拯救自己!
感到振奋。振奋中我望向身边银发的哥哥,笑着和他说:“也不是没有人鼓励我,你就会鼓励我嘛,卢米!”
卢米闻言却没那么高兴了。他叹了口气,对我说:“我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半魔啊,瓦琳娜瑞亚大人。你现在对我和你的鸿沟还没什么概念——等你长到十一二岁,能出席诞生节的宴会,在宴席上看见我那副和别的奴仆没什么两样的卑躬屈膝的模样,说不定就会讨厌起我了。我对你的所有鼓励,到那时候你再想起来,只想当垃圾一样扔掉……”
哎呀他这个人真是的,那股阴暗劲又来了!
“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我吗!我才不会因为看见你的工作状态就讨厌起你整个人——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真实的卢米是我面前的这个卢米,而不是卢克西乌斯面前的那个卢米!”
“哈哈哈哈哈——妹妹,你说的太对了!”接着他拿起一个紫红色的果子塞到我手里,“好了,快点吃东西吧。回去后我再教你点什么……唔,除了魔法,我教你挥剑和射箭的基本要领吧。那些基础动作很简单,难的是练到让身体不假思索打出来的熟练度。等你练好了这些,差不多也是罗莱莎莉亚教完你魔法基础的时候了。我可以开始真正教你那些足够让你上战场的技艺。加油啊,妹妹。”
我一边吃一边点头,迫不及待要开始学新东西了!
卢米没有继续吃点什么,而是坐在那里,笑意盎然地看着我吃,让我不禁想起和他的第一次见面,他也是这样笑着打量我。有点感叹:人生真奇妙!我还记得初见时我对他的印象是:他是一个长相非常漂亮,琴艺特别厉害的艺术家。没想到现在我要从我的半魔哥哥这里认真修习的却不是琴艺,而是战斗的技艺吗?当时的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料想到的!
还有卢米的母亲,真是全才啊,文武兼修,如果没有被俘虏……
我突然感觉有点不对。
初遇时,我问卢米的名字,我记得他回答我的是……他是白□□出生的精灵女奴生的半魔……他的母亲……是出生在白□□的精灵女奴……卢米那时候说谎了?呃,想想也是,自己的母亲是战俘,为什么要说给第一次见面的贵族小朋友知道……
“怎么啦,妹妹?”和魔王一样,和瓦尔德一样,但和他们非常不一样,总是闪烁着笑意,洋溢着情绪的猩红的眼睛望着我。
……而且……也可能是我记错了……他当时说的是他是出生在白□□,不是说他母亲吧?
“没什么……就是感觉,你真好看啊,卢米。”我说。不管是他说谎了还是我记错了,对我都没那么重要。但要是我问出来了,阴暗又敏感的卢米指不定要怎么揣度我的动机呢!就直接放过这茬吧。
我继续问:“是所有精灵都像你和卡狄莉娜小姐一样好看吗?”
“精灵们是都很美丽啦。不过等你看多了,你也会对精灵式的美感到厌倦,觉得这种美千篇一律,没什么特点。”
唔……难以想象呢,对美感到厌倦……听着简直让人怀疑他是在炫耀自己从小到大太好看以至于看腻了镜子里这张好看的脸。
我听见他又说:“……至于卡狄莉娜,她是非常与众不同。一群银发的精灵站在那,一眼望过去,还是能轻易就望见她站在哪……”
嗯?我正要说他是又在暗搓搓和我表达他对卡狄莉娜小姐的爱意了吗,就听见他下面又来一句:“说起来,她真的非常喜欢你呢,妹妹。”
啊?什么叫非常喜欢我……要是别人说某某女性非常喜欢我我不会多想,但卢米曾经半真半假说过我要是喜欢卡狄莉娜想和她搞同性恋偷偷摸摸别让别人知道就行。所以,他是什么意思?
“这次她没在我主人的随行名单上。我出发前,她还特意找过来和我聊起你了呢。”
“聊起我?”
“是啊,她特别特别担心你——觉得你傻乎乎的。”
什么?!卡狄莉娜小姐觉得我傻……不对!是不是卢米转述有问题,歪曲了卡狄莉娜小姐本来的意思?卡狄莉娜小姐才不会说我傻……呜……
“她和我说:‘瓦琳娜瑞亚大人这么傻,要是被坏人骗了,不知不觉让自己置身险境,遇到危险,怎么办?瓦琳娜瑞亚大人是一个多么好的主人,我希望所有坏事都远离她,在她身上发生的只有好事——’”
……呃……我不再介怀卡狄莉娜小姐说我傻了,但是……
“你骗人的吧,卢米,”我说,“卡狄莉娜小姐才不是这种浮夸肉麻的说话风格。”
“哈哈哈!她在你面前是什么说话风格啊?”
“呃,严肃、得体、礼貌,呃,温柔,不说听起来过于刺耳的词,但是内容很犀利,很有她独到的见地和想法!”
而且有时候过于独到了,叫人难以理解……我想起她和我分享的那个梦,她的心愿……
“还挺会观察人的嘛,妹妹。那我是什么说话风格啊?”
……有时候浮夸,有时候轻佻,少有得体的时候,阴阳怪气大师,生起气来不礼貌不温柔,就算不生气也总是爱说过于刺耳的词。
“你也很犀利,很有你独到的见地和想法,卢米!所以卡狄莉娜小姐没说那些话,是吧?”
“她没说那些话,但她说出来的话表达出的她的想法就是那种意思。她好喜欢你哦,妹妹。我很少看见她关心她自己家人之外的人,何况还是——魔族,贵族,主人。”他说的这三个词在我耳朵里一个比一个刺耳,“我看你好像也挺喜欢她的,妹妹……有没有兴趣有朝一日把她要到手里?”
我不喜欢卢米这样的口吻,好像卡狄莉娜小姐是一个物品。简直让我怀疑起我一直以来对他们感情的判断是不是真的错了,他对她没有爱情,如他告诉过我的那样。
“……我希望和卡狄莉娜小姐做朋友,而不是做高于她的贵族,统治她的主人。”我说。
“就像和我做朋友一样吗?”
我点头。
“那你就更应该把她要到你身边去,这样你才有更多时间和她做朋友啊,瓦琳娜瑞亚!”卢米说,“我们那个缺乏温情的主人就快厌倦她了,你看,这次他都不带她来。他就是这样,最宠爱的女奴隔几年就要换个新的,从来没人能撑过十年。等他完全腻烦了她,肯定会有领主管他要她,那个人是你好过是任何别的觊觎她的男领主。到时候我给你通风报信,我们想个合适的借口——当然,最终还是要看你的意愿,妹妹。你想不想要她?”
原来如此,卢米是在替卡狄莉娜小姐谋划更安稳舒适的未来!我的反感和我的怀疑立刻被打消了。
“我当然愿意帮忙!”我告诉卢米,“而且,要是你受不了在白□□公爵那里做事的话,我也愿意向他开口,把你也要过来!”
“我?哈哈……我不行啦。其实我除了给我那个主人弹琴解闷,还负责了白□□的很多别的事务……我知道他不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秘密,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把我放走的。”
竟然是这样?但也不是特别意外……卢米这么厉害,在实力为尊的魔界,他真的一直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乐手才奇怪吧……
有点为他难过。他有多讨厌卢克西乌斯我一直看在眼里,然而他的人生却是这样:要一辈子和卢克西乌斯绑在一起,没有解开的时候。
唉,不知道如何宽慰。这里的太多事,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当事人,宽慰作为旁观者的自己。
相比我,卢米倒是没那么郁闷。他轻轻笑着和我说:“仍然谢谢你啦,妹妹。这么美好的心意,在你之前我从来没有遇到任何人愿意把它给我。我很感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