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这个像罗马斗兽场一样的“龙厩”上,屏息以待。
在来的路上卢米给我大概讲了一下流程。这些龙是要时不时拉到天上让它们飞一圈,不然它们会生病。上一次我们呆的时间太短,没赶上,这次我们多守一会,肯定能守到有仆役过来带主人的龙上天。到时候我们就利用他交给我的那几个魔法,在龙飞近我们的时候扒上龙尾巴。龙那么大,魔界这么黑,真正驾驭那头龙的半魔和那头龙自己都是发现不了我们的!
听着感觉比扒火车还要危险呢……而且其中有两重危险:被发现,或者失足摔下去……
但我没有打退堂鼓。或者说我没把我的退堂鼓说出来。我很紧张,心率快得惊人,但我没有开口说我们算了还是别干这事了。卢米,很明显看出了我实际上有多害怕,在我们等待的时候给我吹嘘起他过去偷偷骑龙玩的经历——十好几次呢!这事他驾轻就熟!
但是他嘛,有时候安慰人反而会让话题滑向一个更吓人的方向。他吹嘘完自己过去的成就,接着又换了另一个角度让我放心:
“而且而且就算出了问题,瓦琳娜瑞亚大人是领主级的贵族,如果真的失足跌下来,用您能凝出的最多的魔力把自己裹起来,这样硬着陆肯定是不会死的,顶多是躺个十天半个月……唔,不过说不好我可能会因此被我的主人发现……”
“好了你别说了!”我去捂他的嘴,“我们现在就安静点,专心点!专心致志才能不出错,才能成功!”
“好吧,遵命,瓦琳娜瑞亚大人!”
我们的运气非常好。事实上从我们到达这个驯龙场,在这个隐蔽点等待的时间并没有很长。就在我们安静了没多会,就有一头龙被带出来了。就着建筑物边的灯光我能看到那是一头新绿色的龙,那让人想起春天的叶芽的绿意,上次卢米带我看的那些龙只有一头龙是这样的——
“好巧啊,是我主人的那头龙呢!”卢米含着笑意在我旁边说,“诶,希望他别认出我,我前几天可就是坐在他背上过来的。”
它和带领它的仆役来到更加黑暗的场地中间,那个魔族跃上它的背脊靠近颈边的位置,黑色的魔力凝聚成束带和座椅,确保当它在高空中翻转盘旋时骑龙者不会被它甩下去。
龙没有立刻起飞,而是先在原地踱了一会步子。因为卢米刚才那句话,当这头龙银亮的眼睛冲着我们的方向看过来时我紧张极了,但还好这种担心是多余的,那龙没有任何停顿就转过去了,显然没发现房顶上有它的熟人。
似乎是找到了令它满意的方位,龙张开双翼。两片庞大漆黑的暗影覆盖了操场上荧光植物连成的图标。接下来,声音比画面更清楚:我听见了龙翼拍打出的狂风的呼啸。
一下,两下,漆黑的影子一跃而起,沿着螺旋的弧线上升。它离我们越来越近,越近的时候那速度看起来越快,身形越庞大。最后那几秒,它简直是向着我们冲过来。风刮得我无法呼吸,简直也睁不开眼睛。这比从高塔上下坠还要更加恐怖——看一个怪物朝你冲来。
我感到卢米的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这是我们之前约定的提示,当他把手移开时,我就要开始行动。
巨龙从我们头顶掠过。还不到一秒钟,我肩膀上一松,眼前也不再是龙那遮住了整片视野的身躯,而是它稍显细长的尾巴。
我跳过去。用魔法加速,用魔力抓住,用魔法抵消我给这头龙制造的感觉。我抱住了这条尾巴,感觉它的鳞片硌着我的手臂。
然后我感觉……我要被甩下去了!救命啊!!!
下一刻,另一个人的魔力缠住了我的手腕,在我刚被甩离时把我往上一抛。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精确计算出应该往哪个方向用多大力气抛的,反正结果就是——我和他一起站在摆动没那么剧烈的尾根。他施放了一个魔法,有一个无形的屏障包裹了我们,风变得没有那么剧烈,让我能自如地呼吸并且打量四周。
越过这龙背脊上的棘刺,我能看见那个半魔龙骑士的背影。
好担心,好害怕。我用魔力抓牢我跟前的一根棘刺,小心地蹲着,保持一个低重心姿势,生怕被发现或者失去平衡掉下去。但卢米,爱找刺激的卢米,很不乐意看见我这样。
“妹妹啊,你这样是体会不到骑龙的乐趣的!”可能是因为他刚才的魔法,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呼啸的风声更清晰。
“我、我已经体会到了!”
“来嘛,把手给我。”
“我不要……”
“唔……那起码抬头欣赏欣赏天空的景色吧?”
我如他所言抬头,看见黑压压的云层越来越近。眼看我们就要进入云层了——已经飞得这么高了吗?!
在我因震惊分神的这一刻,我说不清卢米是怎么做到的,他用了一个复杂的魔法,我缠住那根棘刺的魔力突然碎裂成了很多块。
一下子,我被他抱起来,举向高空。
浓雾一样的云扑向我,被卢米的魔法挡开,没几秒,这层云雾散开。我看见红色的月亮和它周围紫红的天幕,越往外延伸,天空的颜色就越深沉,从紫色变成深蓝,接着一片漆黑。我看到左右两边不断拍动的巨大的龙翼,听见那龙和着狂风的畅快的长啸。它收拢翅膀,翻转身体,世界倒转——
我看见魔王城堡的远影,和这广阔无垠的天空与大地比起来,它是那么渺小而黯淡。
“好玩吗,妹妹?”卢米问我。然后他开始说起精灵语。听了几句后我意识到那是一首诗,在他送我的诗集里我读过这首诗的人类语版本——
『来征服狂风和天空,
征服那你在地上仰望时,
不可一世的巍峨的山峰!
谁能不热爱这样的快意,
这没有限止的自由。』
啊,自由,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就少有机会拥有的体验。我现在自由吗?
我伸出手,想越过屏障去感受一下外面的风,可是看看前面那个骑龙的仆役,我最终还是收回了手。我不想做什么冒险的事惹麻烦——特别是,惹给卢米带来生命危险的麻烦。
情不自禁悄悄叹一口气。这里,什么都不自由——这龙,这骑龙的仆役,带我偷偷骑龙的卢米,我自己。
大概只有这些风是自由的吧?
*
仅就我初次骑龙的体验,我很难说我喜欢这项活动,但是——我好喜欢之后那个!
着陆的时候,卢米没有等我们飞回到靠近起点的时候再设法带我从龙身上下去,而是在一个离魔王城堡看起来仍然很远而且很高的位置直接带我跳了下去。他仍旧是用之前从塔上展现过的那种着陆技巧,但这次他不是快到地面才开始极限操作。当我们离那头龙有些距离,确认它们发现不了我们后,他就开始施放魔法:无形的翼膜在流体力学的作用下让我们像是在滑翔。
我感觉这比刚才更让我兴奋!不是坐在一个庞大的载具上凭它来决定方位,而是靠施法者自己。这才是真正的飞翔,真正征服了狂风和天空!
我们降落在了城堡附近的一片树林里。
“这片树林,我记得有很多可以吃的东西。”他和我说,“你肯定饿了吧?现在这里吃点东西吧!吃完我带你一口气跑回去。”
“哦,谢谢,卢米!那个——我想学你刚才那样!感觉好棒啊,就像是自己在飞!”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哈哈哈!不过那个你现在没法学啦。”卢米说,“虽然用的魔法其实很简单,有一半还是你已经会了的,可是很难掌握。首先,你现在年纪太小,对自己魔力用度的极限在哪还没什么体验,万一魔力透支就不妙了。在陆地上魔力透支就非常危险,更别提非陆地环境。还有第二点是:你对坠落也没什么经验。”
他说的很有道理。刚才他在滑翔的时候,我一直能感觉到他在施法,灵活地应对风向的改变,在接近地面时绕过障碍物或者借助障碍物。而我光是从一个没那么复杂的高塔上跳下来就吓得耽误了施法。
“那我就从现在开始积累经验……”可是怎么开始积累经验呢?“我、我以后会多去那个塔楼上练习……”呃,可是一个人练习跳楼吗?感觉好危险……
卢米也说:“那还是不要了吧,妹妹……感觉以你一直以来表现出的那种笨拙的模样,没有人在旁边看着会一不小心把自己摔成粉碎性骨折……”
……哇啊啊啊虽然我也担心这个但是我有那么那么笨吗没有没有没有——
然后我听见卢米又开始解释起粉碎性骨折是什么。哇啊啊啊当小孩好麻烦!
“我知道什么是粉碎性骨折!那……那我先从矮一点的地方练呢?”
卢米摸着下巴。
“其实吧……我最担心的是我被发现!魔族拥有双翼的性状几百年都没有出现过了,大部分魔族习惯的着陆方式都不是这种有翼生物才会青睐的滑翔。你在任何地方练这样的技巧,被人看见了,特别是被罗莱莎莉亚大人知道的话就糟糕了。她可是个相当敏锐聪明的女人,虽然和我没见过几面,但知道我这号人——万一她猜出来是我了怎么办?胆敢挑衅她做老师的权威,她说什么也会要求我那个主人把我处理掉。虽然他一直不怎么在乎别人的看法,但她现在对他来说多不一样啊?她怀着他的孩子呢!”
他蹲下来,猩红的眼睛和我平视。
“所以,妹妹,先忍耐几年吧。过几年我一定教你,好不好?”
我当然不可能为了学魔法让卢米置身险境啦!而且这个技巧说到底对我其实没有多大用处,作为魔王的女儿,在魔王的城堡,我哪里会遇到从高空落下周围没有任何攀附物的情况……
我对卢米点头。他高兴地笑起来,揉了揉我的头发。我突然发现,我遇到的魔族好像只有卢米这么爱揉小孩子的头发呢!呃,不过我遇见的别的大人一般也不把我当成小孩,而是当成领主级的贵族,“瓦琳娜瑞亚大人”。让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当成小孩,被当成妹妹一样对待的,只有卢米和罗莱。
我和卢米摘了许多野果,中途他还顺便教了我很多辨认植物的知识:哪个好吃哪个难吃,哪个容易果腹哪个吃了跟没吃似的。他简直和罗莱一样渊博……不过很明显没有罗莱那么以让小孩学明白为教育的第一要务,说着说着他自己就嗨了开始飚起精灵语。听魔族语我都一下子没法记住那么多知识,精灵语我就更记不住了。最后我们走出这片小树林找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来开始我们的野餐时,我看着这些看起来差不多的浆果和树叶,觉得我的大脑非常干净,什么知识都没留住。
他拿起一个紫黑色外皮的圆形果实——哦!我想起来了!这个我知道。卢米说它非常不好吃,因为对世界上的大部分物种它都是有致命的剧毒的,只是我们魔族血统天赋使然,它对我们来说只是难吃而已。
“你不是说你特别讨厌这个吗?”我问,问出来后我才想起来,他当时讲完他小时候第一次吃到这个吃吐了,后面跟了个但是:这种果子对填饱肚子和补充魔力都很有帮助。
“你是没必要吃这个来回复魔力啦。”卢米没有指摘我问出那句话是因为没记住他教的东西,而是笑嘻嘻地这样回答。他咬下去,黑色的表皮破开,溢出黑色的浓稠的酱汁似的果汁。他想到了什么,掰下一块充满汁水的黑色果肉给我。
“我隐约听闻你好像遗传了很多龙族的血?也许对你的舌头来说,它的滋味会很不一样呢。不如尝尝看,妹妹?”
“啊?能有多不一样……”
我接过。卢米小时候吃吐了诶!我咬了一小口。
“马尔维鲁斯……”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曾经和我的主人说,他觉得这玩意吃起来和石榴没什么区别……我当时在旁边听着还替石榴觉得可悲,被那种没舌头的家伙和这种东西类比。”
……呃,我不敢说我第一个想到的词确实是石榴。虽然不甜反而很酸涩,可是有石榴的那种香气,久久萦绕在舌尖。
我把剩下的全咽下,感觉胃里升起一种舒服的暖意,那是魔力。外源的魔力补充进来弥补自己的消耗,有一种令人愉快的惬意。
我看看卢米的表情,知道我最好不要对他说我觉得这个还挺好吃的……
“还真是羡慕啊……”他这样低语着,“要是我也一出生就能拥有这样的血,这样的资质——”
他没有说下去,转而大笑起来。他拿着不断流淌出黑色汁水的魔界水果,嘴唇也因为刚刚的进食染上了一些紫黑色,现在这么狂放地大笑,真像个大反派。
紧接着,他做了个让他更像大反派的举动——他转过头去,扬起手臂把手里没吃完的果子丢了出去。他不是随便一扔,而是充满了一种凶狠和暴力的意味,让人一望便知他此举是为了倾泻心中某种难以压抑的负面情绪。
这几年和卢米认识下来,我是觉得卢米其实有点不好相处。他对别人很刻薄,面对别人时又非常敏感,而且还有一种把别人说的话做的事往恶毒的方向解读的倾向。和他相处比和瓦尔德或者罗莱相处让我觉得压力大多了——有多少次我说了些我觉得没什么的话却惹了他不高兴啊!
但是这一次,真的与我无关。
“你怎么了?”我问。
“没事。”他说,“我……”
他盯了一会那颗果实消失的方向才扭过头来,看向我,回答我。
“我只是觉得,刚才那个念头,‘要是我也一出生就拥有这样的血统就好了’——很对不起母亲。”
我微微一愣。我经常有这样的想法:要是我一出生就拥有了某种天赋是个出类拔萃的天才就好了。我甚至经常想:要是我不是我父母的孩子就好了。我从来不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什么对不起生育了我的父母的。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即便隐隐觉得卢米性格偏激、心思难测、做事不着调,我还是很高兴能有他这样一个朋友——他很善良。
“我的母亲是个战士——精灵那边女人也是可以上战场的,他们遴选战士只看力量。所以,她很强,不然她就不会上战场,就不会被俘虏,就不会成为魔族的奴隶。”他拾起耳边的一绺头发,“我刚出生时,因为一头银发,还有没有真名的缘故,所有人都断定我很弱,因为很明显我遗传了更多来自母亲的部分。后来的事实向他们证明他们对我的判断大错特错。”他松开手指,“我一直很自豪自己是她的儿子,从她那里遗传了那么多精灵的部分——我的敏锐和灵巧远胜别的半魔,我的实力也远胜别的半魔。”有一抹笑容从他脸上浮现出来,可是很快又被另一种微妙的不快所取代。我紧接着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不快:“……好吧,从实际上讲,可能原因更多还是因为魔王……哈!但谁要感念那种老不死的混蛋?他所有的儿子——除了还没长大的,比如你的那个孪生兄弟——都盼着他快点去死,没有一个例外。”
想到那个六年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唯二两次见面第一面他让我受伤第二面他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父亲”,我非常认同卢米的话,忍不住点头。
我的认同让卢米很高兴,他笑逐颜开,问我:“你也很想让他去死,是吧?”
死这个字眼听起来好刺耳,我下意识想要否定。可同时,我又想起了那个我在甜梦树叶粉的作用下做的梦:我心底最渴望成真的愿望是,我和瓦尔德杀了魔王,然后,我成为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