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蓝沁很快就回到了片场,下午还有别的戏份,当她走近客厅,发现气氛有点不对。
几个男人在沙发上凑做一堆,还有人抽烟,烟熏火燎的,客厅天花板挑高都兜不住这么大的烟味。
蓝沁一根手指抵着鼻子走过去。
坐沙发主位的是编剧李申元和他的一个徒弟,一人手里一根烟,导演项明则斜坐在沙发扶手上,专注地听师徒俩指导工作,另一边离他们不远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看好戏的屈云舒。
蓝沁走到屈云舒身边,小声问,“这是怎么了?”
他看她来了,正要起身给她让座,蓝沁连连摆手,“我坐这儿就好。”说完,自然而然坐到了沙发扶手上。
她身量又不大,真皮沙发宽大豪华,一人的座坐两个人似乎也不觉得拥挤。
屈云舒往另一侧挪了挪,叹道,“早上的两条可能都要重拍。”
“啊??”蓝沁惊诧,屈云舒递给她一个眼神,让她仔细去听。
项明稍稍提高了音调,“……慌乱不是非要这样表现的啊,李老师,您看啊。”
说着,他翻开自己的分镜剧本,“预计下午要拍的几场戏,容行俨从外面回到家里,他的慌乱和紧张都通过在路上的狂奔急躁来表现,进到房间里面,和隋玉见面以后,我反倒觉得应该收敛,早上云舒哥的表演思路是对的,近乡情怯,容行俨对隋玉的感情,是想伸出却又不敢伸出的手。”
李申元吸了口烟,拿夹着烟的手点点分镜剧本,轻笑,“项导,我懂你的意思,想法很不错,很高级,可是这么拍,观众不爱看啊……而且还难懂,偶像剧拍得跟文艺片似的,这受众群体就不接受。”
旁边的徒弟,也是这一段剧本的实际执笔编剧叶立杰附和道:
“是的,师父说得很对,说实话我刚看早上拍的片段,不说我还以为在看文艺片,半天没人说话也没人动。我们做剧本的时候没给太多台词,就是想用激烈的动作来表现人物,可实际演出来的,既没有台词也没有动作,那就太平淡,太流于表面了。”
平淡?流于表面?屈云舒的身体语言、眼神和微表情都给的很准确,他们都不看的吗?
她眉间拧成了一个川字,倒是想知道他们不流于表面的是什么样的演法。
“我觉得还是别把观众想的那么笨吧,”她插话道。
李申元一看是她,无所谓地耸耸肩,“但事实如此,简单易懂的片子就是比文艺片播得好,数据说话。”
蓝沁就是文艺片演员,她知道他在讽刺她,轻轻笑起来,“倒是忘了,李老师是业内金牌编剧。”
屈云舒偏头看了她一眼,他忍着旁听了这么久,这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既然说到数据,不知道李老师上一部爆款剧是几几年出的?得有七八年了吧?”
李申元几乎立刻黑了脸。他出过爆款剧不假,但的确年代久远了些,是第一波吃到甜宠ip题材红利的人。
屈云舒一本正经掏手机,“前两天经纪人还给我发了一篇文章,分析说甜宠剧市场已经好多年都没有爆款了,行业需要自省,我想着,咱们组……应该不会还有人想拍那些过时的套路吧?”
李申元不动声色地勾出一抹冷笑,“现在什么人都能写文章了吗?有些个up主吃的就是骂人这碗流量饭,过不过时也是这些人说了算的?”
屈云舒点了两下手机,蓝沁看着他一边说话,一边已经把文章发到了主创群里,“哦,是吗?这个up主就在剧组群里,要不李老师自己在群里说吧,让梅老板别乱反思了,这种文章以后也少写,骂人这碗流量饭不好吃。”
蓝沁从口袋里也掏出手机,点开文章一看,作者赫然写着梅旭的大名。
梅旭还真有写这种文章的底气,他最早是做贺岁片起家的,从贺岁片时代,到名导大制作时代,再到ip流量明星的时代,时代潮起潮落,而他每一次都能准确把到市场的脉搏。
李申元笑得越发肆无忌惮,他往后靠着沙发背,开始意味深长地打量屈云舒。
叶立杰沉着脸讥讽道,“有人好歹红过,可还有些人红都红不起来,糊不是没有有理由的。我也不怕直说,这件事你们不同意也没用,该怎么拍就得怎么拍,有意见就去找投资方,在这里说这些有什么用?”
——的确没用。
蓝沁拍拍屈云舒的肩,“算了。”
再抬头去看导演项明,她算是搞明白了,这个年轻导演不是肚里没货,他就是性子软,怕事,在屈云舒敢直接怼的时候,他已经坐到角落去了,一个字都不敢说。
蓝沁从沙发扶手上起身,她看到屈云舒叹了口气,然后回头看她,“你真要去拍?”
蓝沁歪头笑,“要不然呢?完成拍摄是演员义务。”
屈云舒皱眉,“你要是不想拍就不拍,我去想办法。”
蓝沁笑出声,“你能想什么办法?”
屈云舒站着没动,似乎被问住了,蓝沁知道他没有办法,这位大少爷家里有钱不假,但娱乐圈多少有钱人家的孩子?都红成一线了吗?她混了二十年还能不知道,这里不是有钱就能横着走的地方。
她不想让他难堪,就先转身上楼了,“拍吧拍吧,我倒要看看能离谱到什么地步。”
*
一整个下午,就还在重复早上那两场戏的内容,全部重拍。
特别是第二场,拍了很久,因为蓝沁总是忍不住笑场。
李申元要求屈云舒尽可能明显地表现出痛惜和悔恨,他甚至像导演一样亲身指导示范。
那场她自己起身去吃药的片段被改了,改成了容行俨进来以后,关心则乱,直接从床上搂起她,给她喂药。
开拍以后,屈云舒被逼着从大门冲进来,然后喊她一声,她动一动,他再直接坐上床沿,一把搂起她的肩膀。
原版里,屈云舒的动作和表情都是极平静与克制的,所有的慌张都在见到她之前,这符合一个32岁男人的沉稳内敛,而现在,他被要求从头慌张到尾。
这太可笑了。
蓝沁被他搂在臂弯里,道具药片被他塞进嘴里,再被他喂水——
屈云舒尽量想收着演,但李申元就是不给过,他对剧情的审美倔强又复古。
最后没办法,蓝沁看着屈云舒苦大仇深的表情,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来,嘴里的水直接喷湿了被面。
*
晚上,李申元没来祸害车祸戏,这涉及到更专业的拍摄手法,他没兴趣,带着徒弟提前回酒店了。
只要没了他,戏都拍得很顺,收工前,项明拉住了她和屈云舒。
剧务在撤大灯,在别墅后花园的暗处,项明低着头问,“沁姐,云舒哥,呃……这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知道项明是什么意思。蓝沁裹着风衣,在夜风中紧紧抱着自己,屈云舒则披着西装外套,他个高腿长,双手插兜站得稍远。
“这剧要是这么个拍法,火不火另说,以后出去同行的师兄师姐都得怎么看我?”他眼神闪躲,与此同时,他也会对于自己每次争执时的逃避感到愧疚,声音更低,“可我是个新人,我真不敢说话。”
蓝沁叹气,“别往心里去,都能理解。”
项明感激地看她。
屈云舒没说话,他从下午开始好像就心情不佳。项明还以为在这个组里,贵为影后的蓝沁会是姿态高的那个,没想到她日常拍摄中一点架子都没有,温柔随和,反而是名气和咖位都明显低很多的屈云舒不怎么爱说话,工作之外,他几乎不跟人闲聊。
他也没把希望寄托在屈云舒的身上,蓝沁的人脉肯定会远远强于他,他朝蓝沁又挪了半步,斟酌道,“沁姐,呃,听说你和梅老板关系不错……”
蓝沁心里紧了一下。
其实这句话正常来说是没有问题的,但项明偏偏说得这么欲言又止,让人不得不从这份暧昧中联想起那些满天飞的谣言,说她是梅旭养的小情人。
蓝沁还没怎么反应,屈云舒突然换了个站姿,手伸了出来,项明原本就心虚,下意识吓得马上补救,“不不不,你别误会,我不是说那些……”
“咳——”屈云舒握拳轻咳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嗓子不舒服还是别有用意。
项明当然知道自己越描越黑,急得满脸通红,嘴巴打结,“不是不是。”
蓝沁无语到家了,差点就拿眼神警告屈云舒,他干嘛这是,知道他胆小还故意吓人家。
“我没误会,你好好说。”
项明稍稍得到安慰,“是是。我是听我们电影学院的师兄说的,说你和梅老板合作多年,那你有和他提过……提过咱组编剧这事吗?”
蓝沁沉吟半晌,将风衣理了理,裹得更紧,同时低头看脚尖,挪了挪脚步,避开了项明迫切的眼神——
“还没。”
“为什么啊?”项明直球地问,“梅老板肯定能管这事的,李申元太离谱了。”
蓝沁避开项明后,恰好正对着屈云舒,他也在看她——项明提的这个问题,其实他最早也有过,但也就是一个小小的疑惑,仅此而已,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她去出面。
蓝沁低着头,把碎发撩去耳后,她能答是因为一些私人原因吗?
当然不能,当年她和郁西洲恋爱的事,圈子里都没几个人知道,他们无声地开始,又无声地结束。
她沉默许久,点头,“好吧,我回去跟他说说看吧。”
她还是决定答应项明,其实这是她该做的事,她不是没有愧疚在的,她已经因为和梅旭的私人矛盾,一再延缓了这些该让他知道的事。
“项导,其实你也可以自己去说,梅老板的号没上锁,有手机就打得通。”屈云舒突然走了两步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他的压迫感极强,项明低头不敢看他,“我我不太敢……”
屈云舒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
晚上回到家里,屈云舒洗完澡,拿过充好电的手机,发现下午他在群里转发的那篇文章下面,梅旭回了个“谢谢捧场”。
屈云舒轻笑,然后打开通讯录,拨通了他的电话,意外的是,梅旭并没有接。
他又打一遍,还是没接,连打三次都没打通。
当初这部戏是梅旭主动找到他邀他出演的,当时他亲自跑到郑导的组里找他谈,谈的时候态度很诚恳,他对梅旭一直印象不错。
按理说,现在换编剧这么大的事,梅旭再忙也该知道一些,但为什么至今他都撒手不闻不问?
他都有空在群里皮一下开个玩笑,却没空过问一下这个组拍得怎么样了?今天一整天,制片人都在片场呢,这个制片人还是他亲自挑的。
事情不管,电话也不接,屈云舒越想越觉得奇怪。
算了,他不管就不管吧,屈云舒转头给经纪人高凡佑打了个电话。
他几句话就把白天的事情说了,高凡佑乐不可支,“还以为你能多撑几天,怎么样,一天都撑不下去吧?你拍戏什么要求我还不知道?这么烂的组,再加一个李申元,你就是再想泡妞也——”
“你给我闭嘴。”屈云舒开了免提,隐藏了通话界面,正在手机上点点划划。
“行行,嘴硬吧你就,”高凡佑识趣,转口就问,“那怎么弄?解约算了?无非多赔点钱了事。”
屈云舒点完又回到通话界面,“给你邮箱发了一个联系方式,你看一下,明天白天有空了就打过去,具体怎么说不用我教你,我没别的要求,把李申元给我从剧组弄走,他要是不走——”
高凡佑正看着邮箱里那人的title发呆,下意识以为屈云舒会说,他要是不走,我走,结果听筒里传来他冷冷的一句——
“你也别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