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两位谋士商谈完明日应当如何应对大世家的家主们,已是日落时分。
鸣玉去厨房看今日备给元棠雨的晚膳,元棠雨则是与谋士们到了声辛苦,缓步回到自己卧房内。
让侍候在屋内的侍女们都离开,她从卧房的橱柜中取出个上了锁的朱漆小箱匣。
箱匣中放着许多零碎的小物什,像是布偶、绢花或是墨砚,价值不高,于她却都是珍贵的回忆。
元棠雨的表情柔和了下来,指腹抚过墨砚上微微凹陷的海棠花纹,提起唇角抿起浅浅微笑。
取出箱匣内的一本装订过几次的笔记,她坐到了桌案前,将笔记翻至空白的一页,提笔以簪花小楷将今日与孟先、成彪讨论的内容记录下来。
虞城不可能接纳所有外来者,世家担忧他们带来混乱,并非毫无道理。
饥饿与贫穷易滋生罪恶,她的怜悯既然不足以支撑全部外来者的生活,那么无法在虞城维持生活的人就应当遣离,往后也不能再无限制地允他们入城。
若是有不惜命的盗匪扮作流民闯入城中劫掠杀人,那便是她仁慈惹来的祸端了。
至于如郑洋一般已经在虞城,且剔除外来者身份便可以凭能力得到工作的人,她则应当劝说世家不再刻意不招纳他们做工。
自己已经对世家有所让步了,这样简单的要求他们约莫不会拒绝。
且她才将贸易通商凭证带回城,商队们要沟通南北,为了壮大声势对付盗匪,队伍里少不了人,雇佣新来城内的青壮就是一个好选择。
元棠雨悬笔停住,笔尖的一滴墨将坠不坠,又在这一段后批注——之后可以考虑于城外设立一处救济点,那些奔波来到虞城的人即便不能入城,至少能用一碗粥,得到离开的力气。
好在春耕一季不会有战事,离开虞城的人,无论是返还故乡,或是寻一处荒地开垦耕种,只要肯辛苦些应当都能谋得生机。
略作思索,她决定之后多写几封信,寄与其他城池的城主,战乱时盗匪猖獗,既有了和平的时候,他们就能空出手好好整治秩序了。
虽然心知信笺寄去他们未必会听从,但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说不定就能劝动他们呢。
将笔搁置笔架上,她轻轻吹了吹纸张上未干的墨痕,待墨水皆干了,便将笔记往前几页翻了翻。
前面几页写的便是她这趟前往两个兄长处劝停战的安排。
再往前许多页,她跳过没有看,那记着的是她失去兄长、父皇后的悲伤。
她翻到最前已经泛黄的纸页,入目的笔触很稚嫩时,写有她的心情与学书的心得,也掺杂了几页曾经写给兄长批阅的作文。
其中有一篇正是她今日有感想起的?大道之行也?的作文。
那时她才从二皇兄处听闻边军血战蛮族的事迹,所以在作文里写到,战士为国浴血而战,若他们知自己战死,父母子女皆可由朝廷奉养,自己残疾,往后日子也不会黯淡无光,那么战力必然更强。
太子在她的文字下方,笔锋遒劲地评价着“嫃嫃言之有理,虽推行有难度,耗用巨大,但可以一试”。
如今若是她太子兄长即位,大约就是可以推行一试的时候了吧。
合上笔记,将它重新放入箱匣内,仔细锁好箱匣归于原处。
过了些时候,鸣玉便与另几位侍女送了晚膳来。
她执起碗筷,小小喝了口蛋花汤,问道:“鸣玉,我库房里还有多少现银可用?”
“六百多两吧,听孟先生与成先生说,之前施粥用去了将近百两。”鸣玉一边为她布菜,一边问道:“殿下想添置什么?”
“我想从世家手里购几间宅邸,六百多两约莫是不大够,到底得留着现银在手上。”
元棠雨在心中稍作盘算,试探性地道:“我记着库房里有两扇父皇定制给我作生辰礼的岫玉屏风,若拿去抵押,应当能抵个三百两。”
鸣玉闻言,眉头紧锁,与她躲闪的目光迎上,布菜的银筷在盘子上敲击出一声声响,问道:“你要将自己的嫁妆拿出去抵押?”
元棠雨身为嫡出公主,嫁妆颇为丰厚,不算本身嫁妆的规格,光是父兄之后添备的宝物都价值有近万之数。
只是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哪家女儿会想着动用嫁妆?
“我又不急着嫁人,嫁妆也不过是价值高些的宝物,全部抵出去都没关系,反正放在库房也是落灰。”元棠雨却根本不在乎嫁妆这个名头,说都说了,干脆梗着脖子说到最后。
“拿宝物去抵押换些现银,等将买下的宅邸改成简单的住房,或租或售给那些没有居处的外来者,总能收回钱,将嫁妆赎回来的。”
就是要花很长一段时间,因为那些家庭即便能拿出钱购置房屋,也必须考虑未来可能遭遇的风险。
如今毕竟是乱世,她的麾下又无兵力,只贺家一姓百人以她的安全为最先,他们再感激她,也不敢全然信她承诺的保护。
“你既然已经拿定主意,就不必再问我意见了。”鸣玉叹息一声,道:“只是需瞒着贺公子才行,叫他知道你抵押了嫁妆,必少不了一番说教。”
*
岫玉屏风抵押出去的第三天,就被女君府赎了回来,却也在这一抵一赎间,悄然换了主人。
因为赎回它的不是元棠雨,而是元风吟。
原本在抵押期限内,只有物件的原主人才能从典当行赎回。
可清河领着女君府的侍卫前去赎,典当行的掌柜便以为是元棠雨自行赎的,虽说没有抵押时的票据,但也行方便将屏风交给了女君府的人。
贺勉与如今负责护卫元风吟的族弟喝酒时,听他感叹说,他们从典当行搬了两扇精美的棠花屏风往元风吟处,心下有些生疑。
问清楚屏风的具体样子后,他立刻明白那是先皇赠予元棠雨的生辰礼。
嫡出的公主竟然将自己的嫁妆都拿出去抵押了,贺勉算是明白元棠雨是如何一口气从世家手中购置四间宅邸的了。
更令人恼怒的是,抵押的屏风还被元风吟耍手段得去了。
有之前元棠雨上门的警示,贺勉本来不欲再与元风吟起冲突,可这回实在压抑不住怒火。
他带着些微醺的醉意自马厩取了马匹,直接纵往女君府。
入了府中,他没有选择拜见元棠雨,而是从府上侍卫口中问得元风吟的住处,直奔元风吟那里去。
推开门,才步入她的卧房,贺勉迎面便见屏风摆在显眼处。
屏风上绘刻的景象是满树棠花纷飞如雨,取得正是元棠雨名字的寓意,贺勉一口气堵塞在胸口,冷冷质问元风吟:“女君殿下的嫁妆怎么摆到你房中来了?”
他与元风吟没有好脸色,元风吟也不会唯诺地承他责问:“那你应当去问我的好皇姐,父皇赐予她的屏风,她怎么就质押到典当行里去了!皇族的东西,什么时候竟会落魄到沦落平民手中,简直是丑闻!”
贺勉虽然也气元棠雨抵押嫁妆换银钱,但与之相比,还是元风吟将屏风夺来更令他愤怒。
“殿下如何处置她的东西是她的事,与你有何干系?你将屏风夺来,不过是眼红殿下有先皇添置嫁妆,自己却一无所有吧!”
元风吟立时红了眼眶,恼怒地将手边的茶杯砸了,愤怒地骂他大胆:“我如何会一无所有!就算父皇不宠爱我,我三哥必然会替我备下最丰厚的嫁妆!若不是皇姐不肯放我回去三哥身边,我怎么会在这里受你羞辱!”
贺勉与元风吟不熟稔,多数时候都只是因为三皇子的缘故迁怒于她。
如今亲眼见了她是如何恶劣的性子,对她恶感更深:“我也在想,什么时候殿下才能将你遣离,就该让你们两兄妹互相祸害。”
无视清河的大呼小叫,贺勉半强迫地拽了元风吟的胳膊,一路几乎可以说是用拖的将她带到元棠雨面前。
正与谋士们讨论着如何改造新购宅邸的元棠雨听见门扇“嘭”的一声被大力推开,因为他们突然闯入惊了一惊。
“这是怎么了?”她喃喃出声,望向表兄如同裹着风雪同来的铁青脸色,没敢直接问,只得将疑惑的目光移往妹妹身上,被元风吟目中有泪地怒瞪一眼。
她一头雾水,不知两人是因什么事闹到自己面前来,孟先与成彪同样神情尴尬,不知该不该告辞离开。
还是贺勉迎上她透出惊惶的双目,深吸一口气,没再将令人窒息的沉默维持下去:“殿下将先皇为你添备的嫁妆,拿去典当行抵押了是吗?”
元棠雨有些心虚地微微向后仰,暗自思忖自己明明有叮嘱典当行的掌柜不要将这件事往外传,表兄怎么竟知晓了。
“要问这件事啊... ...”她实在不想当着两位谋士的面被表兄说教,用商量的语气与贺勉道:“我们一会儿私下说吧。”
望着被他拖拽着的元风吟,她又补充道:“没必要将风吟也牵扯进来,这件事与他没有关系。”
贺勉冷冷笑了声,道:“可不是我将她牵扯进来的,你那屏风如今正放在她的房间内,你都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