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也似的离开贺家,理智告诉元棠雨,她应当趁着时间还早,至少前往当地的一个世家,就外来者的问题,尽早与他们商谈出一个结果。
然而实际上她却快被悲伤的情绪压倒了,一直沉在心底最深处对于已逝兄长的思念潮水般涌上,几乎将她吞没。
感受到眼眶盈起热意,呼吸也变得艰涩,她终于承认自己没有想象中的坚强,清了清嗓子,吩咐车夫道:“回去女君府。”
鸣玉为她沏上一杯热茶,让她捧在掌中暖手:“殿下不需要勉强自己,在我面前哭便哭吧,殿下更狼狈的模样我都见过了。”
“一会儿下了马车还需见人呢,叫旁人见我湿红了眼,往后还有什么威严在。”元棠雨喃喃自语着,仿佛是为说服自己。
她攥紧衣裙的布料深呼吸几次,尽量将思绪转往其他,不太确定地问道:“我方才与表兄说会对他失望,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表兄似乎很意外她冷冷说出那样的话,她自己事先其实也未想与表兄闹得太僵。
要知道即便是在表兄言她性情软弱,不适合作一城女君时,她都是撒娇般地以家人的口吻恳求他,言说且由着她试试。
还是头一次直接对他下命令。
“贺公子一直把你当成需要小心呵护的的小女孩,要你放弃作女君,也是认为你的心肠太软,不适合统治一城,平白处于危险中。”
鸣玉浅浅露出笑容,道:“若是你往后每每见他,都有方才的冷酷,能有魄力命令他不要做这、不要做那,说不定他就认可你了,崇拜你都说不定。”
“怎么可能,你将表兄说得也太傻了。”元棠雨轻易被她描述的那一幕哄乐,心情略有松缓。
即便鸣玉说的是真,她也没法对亲人故作冷酷,如今还陪伴在她身边的亲人已经不多了。
思索片刻,她坐正了些,道:“世家那边,召集孟先与成彪来商量个对策吧。我已经承诺托付他们任事了,若还像从前一样,由我一人拿主意,就显得对他们不够信任了。”
鸣玉应声后,车厢内便静默了下来,元棠雨的心情到底没有恢复如初,还需沉淀一会儿才能完全平复。
一时间只有外间车轱辘碾压过地面的声音,隔着一层厚厚门帷传来。
良久,鸣玉还是在抵达女君府前开口问道:“殿下到底为什么不将五公主送回三皇子处?”
明明元风吟的态度表明了就是讨厌她,动不动就要与她作对,她何必非拘着元风吟在身边呢。
元棠雨的指尖轻轻敲击在瓷质茶杯的侧壁,发出清脆的响声,抿起唇纠结了一会儿,道:“告诉你无妨,但不要与风吟或表兄提起。”
鸣玉颔首承诺,元棠雨便垂下甄首,望着茶杯内浅红色茶水一圈圈漾开的波澜,说道:“三皇兄不会待风吟好的,如今他正缺能够支援他的盟友,我担忧将风吟送回,他会把风吟随意婚配出去换取足够与二皇兄对抗的兵力。”
“三皇子与五公主可是亲兄妹,殿下怎么会有这种担忧?”鸣玉不解,这是她之前未曾想到的理由。
元风吟一直可都叫嚣着若是回到她的亲哥哥元风吟身边,他待她会多好,怎么落在元棠雨的口中,元风吟完全是不同的形象。
“因为三皇兄曾经有过类似的想法。三年前,蛮族频频犯边,打得颇凶,他向我兄长提议,为了减少兵力损失,可以效仿前朝和亲事,将风吟远嫁塞外蛮族,换取边境的和平。”
“虽然和亲只是妄言,但是他的确动了念头。”她回忆起当初与元风吟的谈话,喃语出声:“我不能赌如今的他会不会将想法付诸行动,我已经失去兄长了,不能再失去妹妹了。”
*
那一次她同往常一样,出宫前往太子府,向兄长交他前一日布置给她的课业作文。
太子的书房从来只由着皇族成员自由进出,她让鸣玉在院外稍待,行至书房门外,便听见兄长与三皇兄正在书房中谈话。
因而暂在外等了会儿。
窗户没有关上,她听清他们是在讨论应对蛮族骚扰的策略,蛮族似是换了位新首领,凝聚力强了不少,攻势也比从前更强。
边军请命问如何应对,太子犹豫着,是应当要求边军坚守在边境要塞,还是鼓励他们主动出击还以颜色。
询问元安隐意见时,元安隐却出乎意料地提出和亲提议。
皇族只有两位公主,五公主元风吟是元安隐的亲妹妹,且才十一岁,还年幼着,却是元棠雨将要及笄,可以考虑婚配对象。
以为元安隐是昏了头想将自己嫁去和亲,太子当即叱责道:“嫃嫃是孤千娇百宠养大的妹妹,怎么可能嫁去那蛮荒之地受苦!”
“我说的自然不是嫃嫃,而是风吟。”元安隐知他误会,便向太子补充完整他的提案,仍然被毫不犹豫地拒绝。
太子扶额道:“你若是不想答孤的问题,直说不想答便是,别扯这些无稽之谈惹孤生气。”
元安隐耸耸肩,笑着退出书房,正与在书房外等候着的元棠雨迎面相视。
她并没把他那个和亲提议当真,因为依她三哥的性格,偶尔是会故意提些离谱的提议,
“大哥真是昏了头才问我军事,我又不懂这个,果然我答了便将我赶出来。真想要得到意见,还不如将二哥那莽夫叫来,虽然照他的性格,想都不用想,必是要叫嚷着反攻蛮族的。”
元安隐唇线弯起,与她抱怨道:“大哥想要支使我做事,不如仍叫我去收拾那些嘴硬的大臣。”
“大哥说你的手段太狠了,朝中大臣畏惧你,却也憎恨你。你不曾习武,继续招惹他们的怨恨,等同行走在刀尖,还是不要再去对付他们了。”
元棠雨将太子讲与自己听的话告诉给他,元安隐却不甚在意:“那些个跳梁小丑,即便怨恨到想要杀死我又如何?一旦没能得手,就会面对我的报复,他们没胆量试我的脾气。”
时不时会有刺杀太子的人,不仅因为太子位高权重,还因为幕后者知道太子宽仁。
潜入的死士死去后,如果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刺杀是谁指使的,太子不会随意臆测对象杀人。
但元安隐不同,他向来持宁错杀不放过的信条。
若是刺杀他,他能将与死士相关的蛛丝马迹全部搜罗起来,只要是牵涉其中的人,都会被他投入大牢拷打审问。
他做得出这样的事。
所有人都知道,三皇子年纪尚小的时候,就曾经亲手将虐待过他的宫女鞭打致死,就算因此被罚打了板子也笑言不后悔。
如今虽然学着太子的样子,被太子约束得表面上的性格随和了些,但没谁敢试一试他底子里是什么颜色,怕被他疯犬般缠上。
元棠雨也劝不动他,想着自己虽然不行,但是三哥总归是能听进去太子兄长话的,便只无奈地摇摇头。
毕竟她的哥哥们待她都极和善。
想了想,她浅笑着续上先前的话题,道:“即便你真不懂军事,也不必故意与大哥说用和亲止战的荒唐话啊,平白挨一顿骂。”
“嫃嫃原来全都听见了啊。”元安隐摸摸鼻脊,赧然与她解释道:“虽然是有考虑过利用和亲免除战事的消耗,但是我可从不曾考虑将你送去。”
这话的言下之意却是当真想过将元风吟作为和亲人选。
元棠雨睫羽颤颤,错愕地失言片刻,试图从他的神情中窥出与自己开玩笑的意味,却没能如愿,元安隐说这话似颇为认真。
然而本朝自开国来最重视亲缘,历代再如何国力衰微,都没有择女子和亲蛮族的事情发生,元安隐怎么可能想到将亲妹妹送去和亲呢?
“三哥,你说什么?”她甚至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忍不住确认一遍。
果然,元安隐回过神来,就主动否认了这个选择,道:“送风吟和亲其实也不恰当,她虽然性子差些,但好歹是位容色上佳的公主,往后嫁谁都比与蛮族和亲有用些。”
元棠雨咀嚼着他的用词,心中浮起一片凉意。
——什么叫嫁人能有用些,她三哥不考虑如何择婿能令风吟生活美满,只想着该如何让风吟的亲事利益最大化吗?
“当我都是胡说的吧。”元安隐察觉到她的惊诧,连忙收敛思绪。
他伸手在她发顶轻拍了拍,歉意道:“我算计人惯了,不过闲暇时胡思乱想。你们的亲事又不由我作主,可别因为我随口一说就疏离我了。”
她蹙起眉,还想问三哥对风吟的态度为什么这般奇怪,就听见兄长在书房里唤道:“是嫃嫃来了吗,我已经忙完了,你进来吧。”
“去吧,大哥也就空闲这一时,过会儿又该有许多臣子来递折子,令他烦心了。”元安隐同样催促了她一声。
元棠雨只得怀着心事推门走入书房,终于没能向三哥问出口。
只是这件事却也一直记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