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仪君眉尾轻扬,将手压在供词上:“明天上午把这些都整理完。顾主簿,你觉得,本官的招安能成功几个?”
顾牧笑道:“想让这些自由凶残惯了的山匪,听话又白干活,恐怕能有三四人便是难得。”
“三四人,你想说的是这几个自己供述没有杀过百姓的?”
“嗯,做了山匪却未害命,大概还有些良知,可以一救。”
林仪君道:“不,是否有良知不能看他是否杀过人,要看他的杀人动机。从未杀人,却爱无故伤人害人,同样是鬼。”
见顾牧不语,林仪君忽然笑问:“你猜我有没有杀过人?”
顾牧发怔。
林仪君未答,而是从供词中抽出几份:“今日审讯下来,本官有很多感悟……算了,明日再说。”
她又打了个哈欠,朝顾牧摆手:“睡了。”
躺到床上时,林仪君已是困乏至极,但未能立即入眠。
白日里的审讯过程,走马灯似的在脑中又过了一遍,即便身体疲累,思维却清晰的很。
这些山匪之所以成为山匪,都各有原因。
有人因家人被山匪所杀,为复仇投匪;有人因被豪绅压迫,申冤无门怒而投匪;有人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没想太多;当然也有虽有手艺却不想为人牛马者,做山匪危险归危险,却相对自由。
其中还有人亲人尚在,家中有田地或铺面,但依然选择了成为山匪,白日拦路抢劫,晚上回家睡觉。
因为山匪组织在初宜,是可以与严何两家豪绅地主抗衡的存在,一般加入后,就等于给自己和家人找了个靠山。
但这些原因,归根究底,是形同虚设的官府失去了对一地的掌控,无法庇护百姓安稳生活,无法为百姓伸张正义,甚至还成了帮凶。
百姓对官府失去信任,大越律法条文便成了厕纸。值此天日,他们要想活,只得寻求强大的外力,以凶残之相自保。
且,初宜县学荒废已久,全县之内私学只剩两三处,生员零零散散,不过勉力支撑而已。
读书,很贵。无论学费,书本还是文房四宝,都不是如今绝大多数初宜百姓可以承担的起的,因此读书成了富贵者私有缀饰。
在初宜,唯有严何两家的子弟读书最多,每年送去考试的几乎皆出自两家,若取得功名,则反哺家族,使富者更贵,贵者更富。
这不是初宜一地的现状,各州府亦是如此。
只是在初宜,由于朝廷鞭长莫及,县衙空置,阳州府不管,许多问题褪去虚假外衣,展露得更直观残忍。
百姓在豪强日复一日的压迫之下,通过任何正当途径改变命运皆等于妄想,加之没有读过书,思维单一,则更容易被煽动,被控制。要么为人牛马,要么为人刀枪。
若想改变现状,首先便要重塑初宜百姓对官府的信任。
这,何其之难。
林仪君于黑暗中缓缓睁开眼,沉默地注视着仿若虚无的黑暗。
初宜民情并非短期造就,是长期积压而成。
朝廷收复初宜较晚,此前各大势力割据,混乱时间长,在派遣县官管辖之前,初宜持续处于动荡之中,山林密布,耕地较少,无人种田开荒,人人自危。
直到收复后,朝廷始建造县衙,派遣官员,训练民兵,立威法度,修建县学,开化民智。
收效有,但时间太短了,还未及将初宜改头换面,破除沉珂,便又荒废八年。这八年等于将之前几任知县的十几年功绩全部抹去了。
白干。
现在的初宜明面上属于大越,但百姓心中并无朝廷。
阳州府更是管不了一点,甚至连税收这种事都能交给当地人,每年只管收到那个数,然后向际天府交差即可,死活不问。
林仪君翻了个身,侧躺着,能窥见窗外隐约一抹淡如水的月光。
黎客当初极力反对她来初宜上任,是真心为她考虑。这一个烫手山芋,人人避之不得,她却上赶着接了。
“算了……来都来了。”
林仪君叹了口气,将被子蒙头上。初宜县衙后堂东厢房内陷入了安静,只有秋虫偶尔啼鸣。
黑暗里,不知多久,又低低响起一声。
“我偏不信。”
*
同样无眠的,不止林仪君。
严家西宅正房寝室内,严遇披衣坐起。
伺候在小榻上的丫鬟立即惊醒,轻声问:“公子,可是要喝水?”
严遇默了默,道:“我睡不着,你点了灯,替我研墨吧。”
丫鬟愣:“四更天了,公子要写字?”
“去做吧。”严遇平静道。
丫鬟不敢再问,扶他坐到了轮椅上,又去外间唤了别的丫鬟起来,两人一道悄声忙活。
点灯,铺纸,研墨。
严遇转着轮椅到书案后,书案高度是特意定制的,以使他平日读书写字时更舒适。
他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瘦削苍白的腕骨,腕上环有一圈小叶紫檀珠串,散发着淡淡幽香。
提笔蘸墨,细毫在雪白纸上游走。
少时,清新雅致的小楷便在纸上俨然有序排列开,仔细端详,赫然是一篇《心经》。
丫鬟眨眼,摒弃倦意,尽量减轻研墨的声音,以免扰到公子。
她目光落在纸上,又转移开,悄悄挪到严遇纸笔的手上,又瞥向他垂落的发,与发丝晃动间偶尔露出的眉眼上。
她没读过书,因伺候公子笔墨两年,才些许识得几个字,但全然不解其意。
只知道公子的字好看,看着赏心悦目,公子长得更是赏心悦目……
“墨够了。”严遇忽然道。
丫鬟一怔,忙止住发散的思绪,应了声,放下墨条,退到一旁安静侯着。
严遇搁了笔,望着眼前这篇《心经》不语。
半晌,他才淡声道:“这篇字写得不好,明日拿去烧了吧。”
丫鬟低着头,小心上前将字收了。
但忍不住又多问一句:“字写完了,公子可准备休息了?”
严遇恍若未闻,只是脸上神色略有不耐。
丫鬟抿嘴,心中懊悔自己说错了话。
大公子看着温文尔雅,实则性子淡漠,他若要做什么,她们绝不能质疑,也不能劝阻,否则第二日便无须留在西院里继续伺候了。
严遇并未出声,只另取了画纸,重新换笔于纸上勾勒线条。
丫鬟心中惴惴不安,只敢盯着烛火。
直到红烛燃了大半,她才再次听严遇说话。
他低声,似乎自言自语:“画的不好,不像。”
丫鬟抬起眉眼,瞥见纸上画作,不由惊诧。
竟是一位美貌女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心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