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岷江北源长茂岭,经流多县向南汇入长江,数百年前,蜀郡太守陆海集先人之大成,在任期间兴办水利,开凿险滩,挖山引水,岷江堰始成,自此岷江一分二,二分四......百川入蜀,东引灌溉千百郡县,自此成全了蜀州天府之国之美誉。
但自本朝以来,蜀州洪涝灾害频发,曾经人人趋之若鹜的宝地早已不复昔日风光,只靠着百代流传下来的千万诗篇和风景遗迹勉强支撑着未燃烧殆尽的繁荣。
韩濯合上书卷,闭上了眼睛思虑万千。
宋青瑛敲了两声门,小心翼翼地进来了。
“清之,现在有些太晚了,多少睡一会儿,明日还要去见王大人。”
韩濯应了一声,随口敷衍了两句,眉头又皱了起来。
“怎么了?难道还没有头绪?”
“不。”
韩濯答道。
她伸手接了宋青瑛端来的茶,开口道:“岷江堰自古以来工事如何运作,这墨娘子给的书《蜀国河图志》里面写得十分清楚,百年来经由灌州蜀州两州维护,从未出过问题,偏偏现在不好用了。”
“我去查了旧志,发现我朝只记录旱涝之灾,却从来未提岷江堰的修葺工事,若不是墨娘子的书,我也查不到关于岷江堰的记录。除却灌州岷江附近的石碑,其他的痕迹都未尝找见,这些文字记录都到哪里去了?”
宋青瑛思考片刻也喃喃道:“若仅仅因为我朝之前的百年割据乱世而遗失,也不至于一点踪迹也没有。”
韩濯盯着飘摇的烛火,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我猜,这回不是**,是天灾。”
天灾?
宋青瑛眨了眨眼。
“阿瑛你看,”说着,韩濯将旧志摊开。
听闻韩濯重新叫自己阿瑛,宋青瑛一颗心倏然飞了起来,欢天喜地地应了一声,蹭到了近前。脸颊距韩濯的手只在毫厘之间,若再近些,他的鼻息便轻轻搔上了韩濯拇指上的红痣。
韩濯皱了皱眉头,把宋青瑛的脸推得远了些:“小小年纪莫要熬成短视,看书离得远些。”
宋青瑛脸被移开,就着脸颊上的触感回味了一会儿,方才静下心来,听毫不知情的韩濯继续说话。
“大齐建国之初,灌州蜀州交界之处,曾发生过地动。”
地动即地震,届时地崩山摧,百川改道,百丈深渊合并成峰峦,若是如此,那先人所遗留下来的有关岷江堰的遗迹全部被葬于山峰之中,也未尝没有可能。
“如此说来,正是地崩山摧,才使得从前的山川河流不复原样。”
“岷江堰的修筑本就是因地制宜,此一番之后未曾完善,才致使如今......”韩濯补充道。
“我猜最大的可能性,是地动时原本将岷江引流至蜀州的玉垒山瓶口被阻塞。”韩濯继续道:“若要重新启用岷江堰,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这瓶口重新挖开。”
宋青瑛一怔,挖山填海,谈何容易,更何况韩濯现在并无实权,只能在灌州当一个挂名武官,在这灌州蜀州交界之处重修岷江堰劳心劳力,不知要动用多少人力钱财。
而她现在既没有钱也没有权。
韩濯也叹了一口气。
“难啊......”韩濯轻叹一声,困倦这时才涌了上来。
继续思考估计也没什么用处了,韩濯闭了眼想道,不如先睡一会儿。
“清之。”
宋青瑛轻声道。
“什么?”韩濯懒懒地抬了眼。
“既然难,还做么?”
韩濯沉默片刻,突然笑出了声:“因为难,便不做,这世上恐怕没几件事能做成。”
“成一事,活百人,换了阿瑛这观音座下的小菩萨来抉择,你做是不做。”
宋青瑛颔首,微微笑道:“自然。”
韩濯也笑了,轻轻念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①......’,杜拾遗的诗,我竟今日才......”
说着,她缓缓闭上了眼。
终究是不平。
宋青瑛看了她片刻道:“这件事或许还要在王大人处下功夫。”
“嗯?”韩濯没睁眼,迷糊道:“就他那个只知在花街柳巷花天酒地的贪官,我可不觉得他愿意出钱帮我们做这件事。”
“他是不愿意。”宋青瑛笑了笑:“但有时,他不得不愿意。”
韩濯突然精神了,一屁股坐起来:“什么叫不得不?阿瑛,你有主意?”
“我已经以长宁公主的名义写了奏疏,”宋青瑛笑了笑:“看来还需要再改一改。”
“你怎么说的?”韩濯追问。
“我怎么写不重要,还需要明日王刺史来看。”宋青瑛道:“假的钱钧已死,真的钱钧精神虽然已经失常,却还活着,自然是要被姚申带回京城复命的,那王刺史还指望着靠姚申来和张太师有联系,当然会对他恭敬小心。”
韩濯没太抓住重点,有些迷茫。
“清之你猜,这消息经姚申传到西京城,知道一个行为粗陋的山贼冒充刺史一月有余,而王大人和他整日厮混在一处都未曾发觉,那皇上会不会对王大人满意?”
韩濯猛然反映过来。
出了这种事,莫说王大人自己面上无光,传出去,这大齐的官制历法何尝不会遭人笑话。王大人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长宁公主的金口玉言,对王大人来说,自然是救命稻草。
韩濯惊讶地看了一眼宋青瑛,不亏是天家来的,政治嗅觉一等一的敏锐。
“阿瑛是想借此机会,在那王大人身上刮些油水?”
宋青瑛笑道:“还不止此事呢,蜀州赈灾的钱粮王大人贪了多少,要让他乖乖吐出来。”
韩濯盯着宋青瑛瞧了良久,心下百转,宋青瑛被她盯了半天,一抹红色悄悄爬了上去,终于忍不住道:“清之,你之前盯着我瞧,我不好做其他妄想,但如今你......”
韩濯惊讶地看向他:“如今我怎样?”
宋青瑛忍了半晌:“你这样看我,我忍不住想......”
“想什么?”韩濯嘴角含笑。
宋青瑛有些恼:“你明明知道!”
韩濯似乎觉得十分有趣:“知道?我不知道,臣年少就混迹在武夫之中,愚鲁得很,哪里懂得殿下心里的弯弯绕绕?”
“我方才只是觉得......”韩濯道:“若你两个皇兄知道你是男儿,说不准今日我就见不着这么大个殿下站在我面前了......”
宋青瑛一愣,思绪飘回了西京城那一方逼仄的天空。
他幼时便被迫塑造成一个女子,行走坐卧,都被冯四娘等规矩成一个所谓“大家闺秀”的模样,那时他以为天下女子天生如此,恭顺,温和,低声下气,处处忍让,讲话轻声细语,他生来不是女人,自然没这般天赋,便只能先在冯四娘的训导下吃些苦头。
可后来他遇见韩濯,遇见李三三,才知温驯恭顺的性子,本就不是天生地养。
史书虽少记载,可观今日之韩濯,何尝不知时间的洪流里,有多少女儿骨支撑着不堪一击的血和肉,爆烈地燃烧至今,铺成一条并不平坦的无名坎途?
宋青瑛当然听得懂韩濯是什么意思,可是他看着韩濯的眼睛,话到嘴边便转了个弯:“若我没有瞒住,我这辈子就再没机会和你结亲,没机会再见你一次了。”
倚梅园那日后,多年后即使重见,怕也是故人对面不相逢。
等一下,倚梅园?
宋青瑛神色微微一动。
他藏得真的那么好么?
“阿瑛?”韩濯疑惑道:“你在想什么?”
她本来听了宋青瑛一番话,正有些感动,却不妨发现此人说完话便一直在愣神。
“没事。”宋青瑛摇摇头:“你的药该换了,快换完歇息。”
说完顿了顿,续道:“我帮你。”
韩濯头皮一炸:“大可不必,我自己来。”
虽说他宋青瑛也什么都看过了,但韩濯还是不大过得去自己心里一关,宋青瑛比自己小了四五岁,放到现在不过是个初中生的年纪,韩濯即使前世也没想到自己能吃上这么嫩的草,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宋青瑛自顾自把新买的药拿了出来:“听大夫说,这个治箭伤最好。”
韩濯无奈扶额:“我说什么你听见了吗?”
宋青瑛道:“我知道,但是你屡次受伤,我不放心,万一伤口溃烂你又自己忍着不告诉我怎么办?我只换药,没有别的想法。”
韩濯讥笑道:“别的想法?那你方才盯着我时说你想干什么?”
宋青瑛红了脸。
“你这个年纪......也正常,不过你才这么点点大,想想算了。”
什么叫这么点点大?
驸马你说话能不能注意歧义啊?
宋青瑛红着脸叫道:“第一,我已经长高很多了,第二,我刚才也没想做什么,我只是有点想......”
最后几个字说得口齿不清,被他吞了。
“我转过身不看,你先把右肩露出来我帮你换药。”
韩濯逼问道:“想怎样?说出来。”
......
“说出来我就依你。”
......
宋青瑛声音细若蚊蝇,红着脸道:“我就是想......亲亲你。”
......
还怪纯爱。
“但你不同意我绝对不这么做!”宋青瑛慌忙补充。
怎么说得好像自己如此扭捏一般......韩濯腹诽,宋青瑛小小年纪,能对自己做什么?
“行了。”韩濯无奈道:“上药吧。”
宋青瑛果真不看,眼神有意控制着只盯着伤口那一小块肌肤,换好药后又规规矩矩转身了,将药瓶收入袖中道:“清之早睡,我回房了。”
“回来。”韩濯道。
宋青瑛脚步一顿,老老实实低着头走了回来。
突然,他被一股大力拉过了脖子,险些倒在了韩濯身上,脸颊与韩濯的唇贴得极近。
他的呼吸陡然乱了起来。
谁知韩濯维持这个姿势片刻,对宋青瑛脖子上的力道却缓缓松开了,喃喃道:“不行,好像在诱拐儿童,我下不去手。”
放开宋青瑛的下一秒,韩濯的脸颊上被什么东西飞快地啄了一下。
宋青瑛逃也似地跑了,临了还留下一句:“清之你同意了的,不能生气!”
韩濯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发生什么时气得骂了一句:
“真是蹬鼻子上脸。”
话虽这么说,她的嘴角却扬了起来,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注①: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