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待我回工部再详加调查。”
叶洵紧了紧喉头,此中利弊他自然知晓,但眼下他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一张织锦包边的卷轴缓缓铺陈开来,密密麻麻的墨字映入叶崇安眼帘。
“这上面有事发当年至今,在京内各公廨任职主簿之人的名讳及年限,逝者我已用朱笔划去,余下的少说也有百位。”
叶崇安将手缓缓搭上卷轴,长睫下双眼如墨,“从古至今官府皆有主簿一职,上至三公及御史府,下至九寺五监以至郡县(1)。区区百人,我便是一个一个查,也定要将那人找出。”
“三郎。”叶洵顿了顿,眼里难掩担忧,“这件事,当真要查个究竟?”
不知为何,叶洵看他就如看到当年的自己,那个为证母妃清白而不顾一切的自己。但,事实告诉他,很多时候,真相最不值一提。
大家不知道真相吗?
知道。
大家在乎吗?
不在乎。
夜色浮动,烛光一跳一闪,叶崇安半张脸隐在阴影下,看不出情绪,他双手交叠,向前拱手道:“四殿下助我良多,有了这份名单,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需劳烦殿下操心了。”
——
翠茗轩内座无虚席,角落一隅,屏风之后,林越舟手执泼金折扇,一身湖蓝锦袍,仿若初春湖水,领口袖边缀着金线,头戴芙蓉冠,不失贵气。
“时郎君,您要的人帮您请来了。”
她拿出一颗碎银给帮闲,继而迅速收扇站起,做了个“请”的手势, “想必这就是钱广源钱兄弟了吧。我姓时,是江南人士,来京做些布匹生意,需要几间大仓房。”
“这位就是时郎君啊,幸会幸会。”钱广源身着灰色绸缎长袍,腰间挂着一串铜钱,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我这刚签完契,就马不停蹄地来这了。”
他状似不经意地抽出怀中蓝皮账簿摆在桌面上,一双狐狸眼在对方身上上下溜了不止三圈。
林越舟权当看不见,依旧笑脸相迎,“是,是,钱兄弟辛苦。我这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只能到处打听。有个米铺的伙计非跟我推荐牙行里的钱兄弟,这才麻烦你跑一趟。”
“哈哈!我敢说,我钱某找的地绝对是全京城最划算的。”
将人带到,帮闲就绕出屏风,留二人商讨正事。
“钱兄客气。”林越舟嘴角紧抿,不过好似带着一抹嘲讽的弧度,“绸缎布匹之物最易受潮虫蛀,所以这仓房必须干燥通风,防潮防蛀。”
“仓房不可过小,每间需容千匹布,如此有个五六间即可。”
钱广源压制住自己笑得炸花的眼角,肃清喉咙道:“不知时老板的铺子准备开在何处,我也好以此为据划个范围出来。”
“城东开两处,城南开两处,这仓房要是距二地都不过远,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眼波流转的瞬间,钱广源一下拍大腿道:“城东南处正好有几条街位置合适,价格公道,周边运转也方便,时老板若是此刻空闲,不若现在就去瞧瞧?”
说着就有要起身的架势。
“巧了,钱兄与我想得相同。”林越舟端坐在原位,岿然不动,“横水街、竖水街、仁和街,这三条街道我都去过了。”
“这三街位置临近,依我看,这居中的横水街怕是更好些。”
钱广源一愣,脸上喜气去了大半,多瞅了两眼对方衣饰,挤着笑道:“既然时老板去过了,倒是省了一趟。”
“时老板眼光好,一下就看中个最贵的地段,但论其他条件,一旁的仁和街也差不多,银钱上还能省上不少。”
林越舟微微一笑,食指勾着一缕发到肩前,“我把钱兄当实在人,才让钱兄做这门生意。没想到钱兄是有钱也不想赚啊!”
“罢了罢了,我寻他人去吧。”
态度转变得太快,钱广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哪句话出了错,人就从椅上起身,自己再不拦,这门生意就黄透了。
“时老板!留步留步!”钱广源横出一臂,脸上带着讨好的笑,“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做牙人的,惯是会观貌辨色的。这位姓时的郎君一看就是富商,做有钱人的生意可比帮几个穷酸人找房赚得多了去了,便是哄着捧着一些也不算什么。
林越舟脚下一滞,双眸却是定定地看向前方,身上自带一股傲气,“不瞒钱兄弟讲,做生意的最是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钱兄弟之前,我其实找过几个牙人,都不甚满意,本以为钱兄弟会不同,但现在看来…罢了罢了,我再费些功夫另寻他人。”
“这是从何说起啊?”钱广源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连价钱都没说,时老板怎么就这么大怒气?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这门生意我钱广源可以不做,但时老板需得把话讲清楚咯。”
话至于此,林越舟适时软和下态度来,“钱兄弟也别动气,之前几个牙人口中说得可跟你不一样。”
“他们说竖水街道窄且烂,地势低洼,空着的铺子很多,价钱最是便宜;相反,仁和街道路宽阔,来往马车运输极为方便,价钱是最贵的。至于这横水街,各项条件都夹在二者之间。”
听到对方这么说,钱广源心下松了口气,邀对方重回桌前,解释道:“他们的消息都没我准,时老板你定要信我,仁和街上有几间连排大屋,那是最合适的。”
“钱兄弟一昧地让我信你。”林越舟旋开折扇,随意地扇了两下风,发丝轻舞,“你也得说出个所以然来啊,不然,我拿什么信钱兄弟你啊。”
折扇虽只随意挥了两下,钱广源却一眼瞧了个准,上等的湘妃竹扇骨,表面光滑如玉,扇骨两端还嵌有精致的雕纹玉石,扇面上淡墨勾勒出远山近水,少说也值纹银数十两。
“这笔生意若是谈得好,我日后迁至京中,所需的房屋舍宇也不必再麻烦其余人了。”
钱广源眼一亮,心里飞快地打了个算盘。几间仓房的利润还不足以打动他多说几句,但要是做长久生意,这其中可谋取的利润就多了。
反正对方也不是京城人士,稍加透露两句也无妨,只是为了让对方定下心。
如此打定主意,钱广源身子不由得放松下来,手搭在账簿上,“时老板也别觉得钱某做生意不实诚,实在是这消息重大,我也只能略讲一二。”
他梗起脖子朝四周望去,才发现这位置是真好,在茶楼的一个小角,靠墙且有屏风遮挡,正是分享消息的绝佳场所。
“京中官府有意改道,时老板若是急着用仓房,就不要考虑横水与竖水两街了。”
言尽于此,接下去无论林越舟再怎么拐着弯地打探,钱广源也不提任何与改道有关的言辞。
“既如此,时某心中有数了。待过两日,府内账房先生到了,我们一起来找钱兄弟实地看看那个仓房。”
“……”
说了这么多,今日竟还定不下来?钱广源心中一下有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不详预感,口中也干渴得很,好在翠茗轩的茶点都不便宜。
林越舟见对面笑着说无妨,一手点心一口茶,仿佛突然就如饿死鬼投胎一般。
“那…钱兄再坐会儿,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她起身起到一半,又补上一句,“已结过账,钱兄慢慢吃。”
……
天色昏黑。
因为下午这一遭还未成的生意,钱广源自觉浪费了不少时间,但他摸摸自己的腰带,又紧上了些,也不算完全白来一趟。
他噙着一根细尖竹棒在嘴角,时不时伸进牙缝中拨弄两下,腰间铜钱的碰撞声随着步伐有节奏地发出伶仃响动,回荡在青灰色的巷壁间。
即便目前没有搞定时老板这桩生意,他的心情依旧不错。不因别的,单就最近的横水街来讲,银子可哗哗地流入自己的钱袋中,更别提办完此事,上头还另有嘉奖。
钱广源沉浸在无边的美好幻想中,完全没注意到底下凹凸不平的影子旁赫然多了一道阴影。
……
“喏,这些衣服、扇子还有芙蓉冠,都送回二公子那里吧。”林越舟拎起折扇时,嫌弃的意味溢于言表, “一把扇子还搞得如此花里胡哨。”
小珀领了东西,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回来了,口里支吾道: “姑娘,二公子让我给您带句话…”
林越舟等了半天不见下文,就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她卷起蓝皮账簿,轻轻地敲在小珀头上,笑道: “他说的话,又不是你的意思,有什么不敢讲的。说吧。”
“二公子说,不问自取便是偷。”小珀飞快地秃噜完这句话,半天不敢睁眼看姑娘的神色。她在心里暗想:按照姑娘的脾性,便是拿着棍子打上院去,也不奇怪。
谁知没等到拿棍子的大姑娘,反倒是听到一阵悦耳的笑声,很近,很近。
“姑娘,你笑什么?”
二公子讲的好像不是笑话吧?
“我笑他,总算是读了点书。”
小珀也跟着笑出声来, “姑娘你不在家,不知道二公子最近被主君看得有多严,那叫苦声隔着院子都能听到。”
“多读点书好啊!”林越舟换上软和的寝衣,歪在榻上,开始翻动账簿, “我也要开始看书了,小珀你早点休息吧。”
(1)《文献通考》卷六十三:“盖古者官府皆有主簿一官,上自三公及御史府,下至九寺五监以至郡县皆有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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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第 9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