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进深山寻弟及发钱的缘故,大半庄户都眼熟了林越舟,见他们几人前后走着,纷纷主动问好。
吕庄头有一点没骗她,另一处茶园隔得确实远,三人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远远瞧见屋舍聚集。
名义上虽说是一个庄,但眼前这番景象倒给她种各过各的感觉,不说别的,单说这房屋样式就大为不同。
“鱼兄弟,你们这怎么很少见二层?”
“我娘说我们跟隔壁不一样,我们是后来搬到这处茶园底下的,有钱有力的造二层,像我家就我和我娘,当时我又小,能有个屋子住将就住,能晒青炒茶就行。”
“不过现在好了,我在商船上做工,攒攒钱,以后买些薄田再盖个大屋子,我娘就能过过好日子了。”
鱼日聪越讲越憧憬,眼睛里闪闪发亮,时安与他打过几次照面后,愈发觉得这位兄弟性情厚道、实在,不由得放松下来,不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般警惕。
时安与林越舟并肩而行,不闻其似往常般搭腔,心中纳罕,余光望去,其眼角泪花泛起,他身形一僵,霎时想起那夜她曾讲过自己母亲已不在人世,怕是鱼兄这番说辞勾起她的怀念之情。
他装作没看见,快走几步追上前方侃侃而谈的鱼日聪,岔开话题,给她留下一些空间。
林越舟微侧脸迅速抹去泪水,轻吸一口气快速追上他们脚步,振臂挥道: “走这么快,是不是要到了?”
去鱼兄弟家中拜访确实是她一时兴起,可并不是毫无准备,素未谋面的老人家竟如此挂念自己,说什么都得见上一面,亲自答谢。
“对。”鱼日聪长臂指向几间木制小屋, “就那了,我娘应该在家。”
屋子外面以木栏围出一个小院,院子不大,却清爽干净,有些活鸡活鸭,都归置在笼子里,院中无井,仅有一土褐色大水缸并几件晒洗衣物,墙壁上同别处一样挂着各色竹筛竹篮。
“娘!林大姑娘来看您了!”鱼日聪率先一步打起帘子,透出几分屋中景象。
一桌并四椅,竹箱竹架堆置在屋角,几乎是一览无余之态,可不见半分人影,鱼日聪先邀他们进屋中坐下,又去里间寻。
她和时安一人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桌上放着纳了一半的鞋底,针线散落在一旁,像是匆忙之下随手丢弃的。
她情不自禁地拿起那半截未纳完的鞋底,心中疑虑丛生。
鱼婆婆既担心挂念着自己,却又给自己一种避而不见的感觉,真是奇怪。
“怎么了?”时安见她手里拿着鞋底子,眼中几番转变, “有何不对之处?”
“不是不对,而是太对。”
白布鞋底已用麻绳纳上细密匀称的针脚,乍一看与别处无异,但其中精美细致之处偏在那还未完的图案上,即便只有一半,也够林越舟准确认出此图案——平安如意纹。
而在那图样一旁,竟还绣了一艘简易小舟。
刹那间她猛然站起,紧攥着鞋底,匆匆往里间走去,迎面撞上面带愧色的鱼日聪,不等对方张口就绕身直进。
“大姑娘,我娘她...”
话音未完,小室内二人已撞上视线,后进来的鱼日聪忙解释道: “娘...这位就是林家大姑娘,大姑娘,这位是我娘。”
无人吭声,他瞅着二人脸色不对,以为双方都生着气,正想出声为彼此找补几句,背后突然遭人拍了两下,传来一句低语。
“鱼兄,此地不适合你我待,随我出去吧。”
再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人拽出门外,他向屋内投去最后一眼,今天这事怎么怪怪的?
屋内,冬日煦阳打在棉褥铺就的坐塌上,老者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偏过头潸然泪下,林越舟亦是两行清泪倏地滴落,扑入老者怀中,哭道: “鲁嬷嬷!”
鲁嬷嬷泣不成声,搀起她作势要跪道: “姑娘!老奴对不住您!”
双方擦干抹涕了好一阵,渐渐平复下心绪。
鲁嬷嬷满脸风霜,不似从前,她看了十分揪心。
“姑娘。”鲁嬷嬷握紧她的双手,颤道, “十二年前老奴没有护住夫人姑娘,愧对主子!前些天听家中那个不成器的孩子讲说有姑娘下落了,要去岐州,老奴是左等右等,等到船回来,却也只敢远远观望。”
“实话不瞒姑娘,老奴在城中逗留了一二日,见姑娘过得好,实是不敢打扰,只能从我那儿子口中知道一二。”
林越舟恍然大悟道: “怪不得那日我与好友吃酒散了的路上,总觉得身后有人盯着,原来是嬷嬷!既如此,嬷嬷该早日来寻我的,不比在这庄中好过些吗?”
鲁嬷嬷垂下头,抽手道: “姑娘今日不该来寻老奴,姑娘就当没见过,回去还是该怎么过就这么过,不必惦念。”
“嬷嬷!”林越舟乱了气息,心中暗叹一声,不知嬷嬷此番到底为何缘故,感喟道, “娘死得不明,如今嬷嬷也不要我了吗?”
鲁嬷嬷大惊, “姑娘这话从何说起?夫人她,她...”
如此一话便将近到了晌午,时安极力阻止鱼日聪进去叨扰,这个时辰二人自觉进了灶房。
“时兄,你在外头歇着吧,这里头烟火重,别熏着你了。”
说着话的功夫,时安卷起长袖,已从角落处抱了柴火干草点燃塞进灶膛中,笑道: “鱼兄小看我了,家中母亲时常胃口不济,我曾跟一庖厨学过些手艺,不说多么精进,但果腹还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不知眼下有何食材,咱们合计合计,总别让里面两位看了笑话。”
鱼日聪性子鲁直,听得他这样说,只当他厨艺了得,不与他客气,一一报出家中菜蔬、鱼肉等吃食。
好一阵忙活,二人端着三菜一汤入了房中,林越舟及鲁嬷嬷正手拉着手眉开眼笑地讲些家中琐碎事务。
“有劳二位啦。”林越舟深嗅一口,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一出来就听到灶房里叮铃咣铛响,我们可真是有口福!”
鲁嬷嬷扫了一眼桌上菜式,都没往自家儿子处瞧一眼,率先看向一旁丰神俊貌的公子,细细打量起来。
青衫长袖,乍一看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但将目光聚其眉眼之上,又觉其中锋利难耐,偏不像个读死书的腐朽书生,心中暗道:这位莫不就是聪儿口中那位助姑娘斩匪于刀下的公子?倒真是生得不俗。
乃打趣道: “我这儿子哪会煲汤,劳烦这位公子费心忙活了。”
从此前情景时安猜到些许,越舟姑娘和这鱼家婆婆怕是有些渊源,且关系匪浅,于是愈加恭敬, “鱼兄弟刀工了得,我不过稍加添了几分调味,不值一提。”
“好啦好啦,再谦让下去汤就凉了。”
众人一笑,相继坐下,林越舟也不拘着束着,先舀了碗汤白味鲜的鲫鱼豆腐汤起来,放到鲁嬷嬷面前。
闲语话家常半时,一顿饭吃来畅快盎然,林越舟携着时安没再久留,嘱咐几句顾重身体之语,犹自往来时路上走去。
前后转变之大,让鱼日聪更加摸不着头脑,忙拉住娘亲问道: “娘和大姑娘说些什么了?怎么说的这么久?”
鲁嬷嬷看了眼院子四周,无人,再把他拉进屋中,慢慢述来。
原来十二年前永州遇劫一事,除夫人姑娘坠崖下落不明外,大半丫鬟小厮并嬷嬷数位也命丧刀下,鲁嬷嬷躲在一顽石后头才侥幸逃过一劫。到京后,林贤不欲将路遇匪人一事大肆传出,恐玷污家中女眷名节,便把从江州带来的老仆又打发了回来,或看守老宅,或安置在各个庄子中。
而所谓的张贴寻人,则不及姑娘外祖家的老太太、老太翁上心,可惜二位老者年事已高,又经此噩耗,不过三两月光景竟相继离世。连家只夫人一个女儿,姑娘一个外孙女,彼时都下落不明,徒留下偌大家产,被各房的子侄叔伯瓜分了个干净,江州也渐渐不见连家钱庄的名头了。
更别提夫人陪嫁的若干庄子、钱庄店铺、千金白银,就拿这嘉木庄来说,便是从连改姓成林的。鲁嬷嬷深恐林老爷不愿见到连家旧人,怕拖累姑娘,才迟迟不肯露面,却耐不住心中惦记,又屡屡借儿子之名关切,谁知儿子每每将她带出,这才引来姑娘。
走在路上,林越舟长舒了一口气,方才从嬷嬷知晓了太多幼年所不能记之事,字字句句皆戳中她的心坎,解开她的疑惑。
时安默默陪走在一旁,见她一会子嗟叹,一会子悲愤,一会子又顾自笑起来,难免心下担忧,小心出声问道: “可有何事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她这才从旧事重脱离出来,思虑片刻,嘴角噙上一抹笑, “昨日才叹息你我二人竟不能同日上京,今日便要以你之行助我一事,还望时先生万莫推辞。”
时安一听,心中竟起了些许欣喜之意,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我欠你良多,能为你解一忧,倒是我之幸了。”
此话为时安肺腑之言,他自觉瞒她良多,每每愈发了解她一点,心中愧念便多一丝,只欲速速了结手中事,堂堂正正向她诉之过往。
不料他这一问,林越舟竟是和盘托出,讲了一路直至宅门前,他听了不住保证, “我必会将那位嬷嬷安全带入京,不负越舟姑娘所托。”
同时心中又想:对我无一分了解,何故说出九分事迹来,真是愧对越舟姑娘对我的这份信任!
宅门大开,里面各式器具、箱笼堆叠而起,她看向正在忙活的小厮,问道: “这是在做什么?”
“唐管事吩咐了,今日就下山回府,姑娘也忙去院中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