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白日,除有人在忙一些必做不可的活计外,嘉木庄上下都笼罩在一片鼾声中,林越舟一觉补到晌午,睁眼看到趴在床尾的阿虹,掖着被角,半侧脸睡得红嘟嘟的,眼底泛着浅青,估计也是一宿没睡。
她轻手轻脚地翻起被褥,阿虹还是一下就惊醒了,揉着眼喜道: “越舟姐你醒了!你不知道你回来就扑倒在床上,吓死我了,像晕过去一样,怎么推都推不醒。”
“太累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下山后脑中只剩一个休息的念头了, “他们怎么样?也在歇息吗?”
门扇“吱呀”一声被推开,喜儿答道: “听见里面有动静,就知道姑娘们醒了,灶上还煲着汤呢,喜儿去给二位端来,好歹垫垫肚子。”
提起饭食,林越舟又想起一茬,拍着额头道: “本想今日假借泻药一事避个几日,你好交差,我也好出去行走,现在...罢了,过两日再讲吧。”
“对了,等会儿我二弟起来,叫他过来一趟,我有话讲。”
喜儿应下,便退出门去。
上次放火烧偏院栽赃一事不成,这次若泻药之事又不成,施绾柔难免会怀疑到喜儿头上,干脆将计就计,择空装个一两日遂了她看笑话的心。
“阿虹,我睡得沉,不知羡知叔和唐管事可有说些什么?”
“唐管事倒还好,着庄里郎中细细察看了大家,拿了几副膏药、几瓶药粉,林管事...平日里瞧着面善可亲,这次对着公子发了好大的脾气。”
“哦?”她眉梢一挑,身子歪向阿虹, “讲来听听。”
阿虹清了清嗓,端着模样对着虚空处指道: “林昔泽林二公子!你要还认我这个堂叔,就给我敛敛你的性子!你有几条命扛得住你这样造啊,这次你但凡少了三分气运,难道还指着我们去黄泉路上忘川河边拉回你不成?”
“这事你别想瞒,瞒也瞒不住,我下山后的头件事就是告诉堂兄。别怪堂叔没提醒你,你好好想想怎么跟你父亲交代!”
“就这样,二公子身边的几个小厮都遭罚了,荆条抽了几十下呢,看着都疼。”
听着前面训斥林昔泽的话,她心里还乐了一乐,听到后头,立马站起道: “我看啊羡知叔还不够狠,应该连着他一道罚了,那些小厮哪里敢违背他的话。”
阿虹轻叹口气,道: “越舟姐你想想也知道,林管事哪里真敢打,顶多就是告诉林伯父,要打也得林伯父开口。”
“嘿,你看得还挺明白。”她弹了弹阿虹的额头,笑道, “我那二弟可有跟羡知叔顶嘴?”
“欸?说来也奇怪,二公子豪横惯了的性子,这次居然拱手作揖认了错,回院里去了,不声不响的,瞅着不太像他。”
这么乖巧?林越舟眼神微一滞,从悬崖边拉起他后好像就有些不一样了。
“两位姑娘,用饭了。”喜儿手里空空,垂手道, “饭摆在偏厅,二公子也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半敛笑容,背后说人坏话这事还是得收敛些。
饭食准备得清淡却不失补性,鱼羹、鸡汤、梅粥配数样时蔬,林昔泽听闻人声渐至,兀自从圆凳上起身,心中焦虑不堪。
“站着做什么?坐下吃吧。”她轻拂罗衣,淡淡然盛三碗汤分了先,似乎并不打算在用饭时讲些什么。
这不尝着汤的滋味还好,喝下第一口,将近十来个时辰未曾好好用饭的汹涌饿意蓬勃而发,三人一口接一口压根停不下来。
桌上吃食被席卷一空,她揉了揉肚腹,一眼瞅到对面林昔泽脸上亦是满足之感,啜了口清茶道: “谢礼准备了没。”
“谢礼?什么谢礼?”他拿帕子拭了拭嘴角,素来明亮含情的双眼一时茫然,怔了一瞬恍然大悟, “大姐想要什么谢礼不妨直说,我这一命是大姐所救,该谢。”
“呵,这话听着好笑,像我挟恩图报似的。”她轻呷了口温茶,困意翻涌,掩唇打呵欠, “不跟你废话了,是给庄户们准备的谢礼,他们一夜未睡,庄里上下不论男女老少都发动了出来找你,有些人还得忍着倦意白日里干农活,不像你我这般得以小憩,合该你出钱备礼谢过人家。”
林昔泽听得一愣,眼底罕见地现出两分愧疚之意,拱手道: “大姐说的是,我这就去准备。”
说罢起身就走。
“等会儿。”白瓷盏在三指间打转,她晃了晃里面残余的茶汤,问道, “你说要答谢我一事可为真?”
林昔泽定下脚步,语气肃然, “为真。”
“好。”她放下茶盏,声音无故提高了一个度, “我可记下了。”
待偏厅里只剩下她和阿虹二人,她才感慨道: “这小子有点不太一样,别是我拉错人上来了吧。”
林昔泽听不见这句半是揶揄的话,出了后院,直往自己院里的下人房里去了,里头躺着阿昌及其余两个陪他进山的小厮,都受了鞭打,现起身不得。
他亲眼查看了一番伤势,又着人去箱里拿了上好的金疮药过来才放心地回到自己屋中。
从昨日至今,他一刻未眠,身体是疲累的,但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是十二年前遇袭的那个雨夜,他缩在曾妈妈怀中,透过风吹起的车帘瞥见母亲用力的一推,随后一架马车滚落山崖。
......
“唐管事。”林越舟探头探脑地往书房里一望,手里拿着个刚洗净的林檎果,硕大诱人, “吃吗?”
彼时唐生刚核对完账目,面对突然到访的大姑娘,不觉一惊,起身道: “大姑娘的好意唐某心领了,大姑娘留着自个补补身子才是要紧。”
“唐管事真是客气。”说着咵嚓咬下一口,脆生生,甜津津。
唐生: “......”您这样子好像没打算给我吃吧。
“姑娘不好生休息,来此作甚?可是有想游玩之地,唐某吩咐吕庄头去安排。”
“非也非也。”她摇摇头,视线下移至合上的账本册子上,自然而然地走到书桌对面抽张椅子坐下。
看这架势,唐生眉心一跳,不知姑娘何意,把账本都拢到一侧叠起, “这不将近年关了嘛,顺道查看查看庄上的账,到年底收银的时候心里头好有个数先。”
“管事的莫要诓我。”她又咬下一口,嘴角眉梢都藏着狡黠, “你可不是顺道,而是特意为之啊。只不过,不好查吧。”
林越舟一直好奇,她爹怎么就这么爽快地答应她上庄游玩,而不把她拘在家中死读书呢,这事直到她上了庄里唐管事要了账本册子,她才想明白。
作为商人,她爹向来不能接受白跑一趟,去岐州寻她会捎上京城货物,也会带回岐州土仪,而在江州停留这些时日,修葺祖宅是其一,教导自己诗书礼仪是其二,而这两样恐怕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只有一个利字。
怕不是她爹察觉到江州商界有何变动,或是账目作假,或是管事欺上瞒下,她爹才会这么积极地日夜走动。
唐生以极其诧异的目光扫视了她两下,随即面色如常, “姑娘这是哪里的话,东家将这片庄子分给林管事负责,而吕庄头又是林管事举荐的,定然是管理得极好的,唐某不过是依例查询,姑娘多想了。”
她点了点自己额角,摇摇头道: “管事的讲得太复杂,我不管这庄子是谁的,说到底它是不是有问题?”
唐生不作答,不过心里已然有些明白了,正身道: “姑娘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倒不是什么高见,只是发觉庄子中有些对不上的数。”
先前吕庄头跟她讲庄里共有一百五十三户人家,其中脚下这片地上住了大部分人家,余的在另一茶园脚下,想来是不多的。但今晨临到头分道走时她可看到那队伍浩浩荡荡的并不输这边的,她怎么想这人数也对不上。
唐生听了并不觉意外,反而笑道: “姑娘眼明心亮,但亲眼见的有时也并不能算数,倘若我带人一家家去重新登记造册,保管我一踏出这个门,山上不定躲了多少人呢。”
“姑娘既瞧出这层来,有些话我也不瞒姑娘,东家派我来就是因为收到鲍家的口信,姑娘能找回来靠得也是鲍掌柜呢,有了这层缘故,东家这才放心不下庄子让我好好查查,不然多半就当那鲍家的浑说了。”
“这鲍掌柜说了什么?”
“这鲍掌柜多年前也在东家手下做活,后来分出去自己单做生意,所以识得一些咱这的庄上人,他说嘉木庄的租子比别的庄要高出两三成,今儿听姑娘这么一讲,怕是还有隐户啊。”
林越舟脸上浮上一层黯色,冷笑道: “那依管事的看,是我那堂叔的意思呢,还是庄头自作主张呢?”
屋内静谧,唐生放低声音道: “这就是姑娘在诓唐某的话了,此事到底如何还得看东家的意思。”
“与姑娘说了这许多,已是逾矩,姑娘还是出门看看风景的好,不要管这外头的糟心事。”
“管事的莫急着赶人。”她手里拎着个果核,长眉不曾扬一下, “此事我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