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舟抖落麻绳,后仰滚落,反脚将木凳踢向七峰,右手高抬,抽动护甲,正中蒋哥眉心。
那边七峰终于反应过来,拿起靠在桌腿上的青月弯刀狠劈过来。
对于永州截路这事,他依稀有些记忆,好像不是特意谋划,碰巧撞上罢了,小丫头片子还搞复仇这一套,那爷就让她尝尝不自量力的滋味。
巨大的青月弯刀直接在地上劈出一道裂缝,幸亏林越舟翻滚得及时,不然半个身子都没了,她急退至门边,欲再射袖针。
一息流转间,七峰单手提起酒坛猛砸向门中央,不及细想,她蹭蹭两步侧身踏上酒桌,颀长身影笼罩着七峰,居高临下地问道: “七峰,你这左手虎口处是七颗黑痣吧,得罪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从山上躲到水里了?这么多年了还把手包得严严实实的,是有多怕对方啊!”
七峰被戳中心事,脸色铁青,当年他是山上的三把手,因不守规矩被逐下来,大当家甚至放言任何一座山头都不能收他,无奈之下,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下了水,标志性的七颗痣直到今日也不轻易外露。
他怒吼一声,一刀横劈,林越舟眼疾腿快,一个后空翻蹲至地上,顺脚踢下几个咸鱼来。
七峰比她想象得要灵活得多,而且有了防备,几番射针都是无功而返,自己手里没有兵器,不大的屋子里七峰步步紧逼,她只能一步一步斡旋着。
说来也怪,屋内这么大动静,外面竟无一人察觉。
片刻前,时安推着小舟隐到一旁丰密的芦苇荡中,等到岸上人影渐无,他才偷摸着重新上岸。
裤腿全湿,一步一个湿脚印走得极为小心,点了灯的屋子总共有六户,他从村子侧边绕到后方,一户一户查看,四户是水匪,两户看打扮是普通渔户,正张罗着给水匪们备酒菜。
他没深究对方彼此间有什么交易,只想快点弄清楚人被绑哪儿去了。
刚想从屋顶侧面翻越下来,耳尖若有似无地捕捉到几缕谈话声。
“把人给我提过来!我要亲自问!还有你,身份败露,规矩懂的吧!”
“懂...断一指...”
时安皱了皱眉,视线越过几间屋子,见有人出来点燃火把,他压低腰身,只露一双眼流转,走过大概五六间屋子,停住了。
那是一间矮小的屋子,与一旁正房相连,若不是那人举着火把,他甚至没注意到门角还蹲着两人。
人出来了。
她的发丝有些凌乱,发尾沾着几根稻草,上半身多了几个结,而手,背到身后。
时安心头漫起一股欣慰的熨帖感,结是他系的,麻绳末端是他塞到对方手中的,但当时那种情况,他并不能直言什么,只在她掌心用力地挠两下,没想到对方真的意会到了。
等林越舟进到屋里,他就看不太清也听不太见了。
他没有贸然行动,而是默默守在墙后一角等候,她既然选择跟七峰来,自是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直到里面传来一声巨响,房檐抖了三抖,时安心中一颤,下意识想破屋而入,可听见这动静的不止他一人,连着三四户的水匪纷纷出门,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又一声怒吼传出,他们不再迟疑,撂下筷子提起刀,气势汹汹地朝此间袭来。
时安眼睛微眯,朝准面相最为凶悍的一人猛地滑铲过去,那人打了个趔趄,同时他也翻身起来,拔出麒麟纹弯刀。
月照影耀,刀刃如霜,他只身拦在门前,面色冷然,目光凌厉,一刀一式间,血溅门梁。
林越舟侧耳轻动,她自身情况危急,根本无法分心猜测外面发生何事。
七峰能建起青刀帮,身上是有真本事的,块头巨大,四肢却灵活。
眼瞅着桌椅木箱被劈散一地,护甲毒针已散完,七峰耍起大刀来,周身近三尺无法靠近,她只好踩在床榻上,睥睨对方,站定原处勾了勾手指。
七峰反手持刀,双目瞪大如牛,他发现她把自己当猴一样戏耍,在屋子里绕个不停,他喘着粗气,也停下了,桀骜地抬了抬头, “十二年前你什么都做不了,长大了你以为你就能当救世主了?”
林越舟头皮发紧,心里针扎似得难受,磨牙道: “做不了救世主,还做不掉你?”
七峰冷笑一声, “别忘了,这是谁的地盘!来人!”
“人呢!都聋了嘛!”
门板轰然倒下,阿刀被一脚踹进来,七峰一愣,双眉紧皱,倒退至门边,对上一双杀红的双眼。
蓝袍凌乱,墨发飞扬,握刀的指尖微颤,时安在土屋里急速扫视,看见林越舟站在床上,眉头轻展,抽出牛皮鞘短刀扔了过去。
“外面还没处理干净,要帮忙叫我。”
她飞踏三步,凌空接住,长约一尺半的短刀在她手里挥得虎虎生风,再低头时,只瞥见时安一截袍角。
有了兵器,局势便不全然由七峰引着走了,她面色一凛,三步并作两步横刀掠向对方面门,七峰竖刀上挑,两刀相撞,颤声不止,二人各退三步。
看到门外生死未卜的兄弟,七峰心中怒极,反手刺去,刀环铮铮有声,如催命符般可怖。
林越舟侧身一跳,七峰急而转腕,斜劈下去。
速度之迅,力道之猛,她不得不屈膝迎之,眼皮一抬,七峰的狰狞面目赫然现在眼前,刀锋凛冽,溢着寒气。
她感肩上有如千斤之鼎,对方狠压,短刀就止不住地颤抖下移。
越是这种时刻,越不能露怯,她眼里露出一种肆无忌惮的狂妄来,嘴角啐出血沫, “疯主,就这点本事?”
肩上又沉三分,割裂衣衫,左肩上缓缓流下一道血迹,她深吸一口气,额上冷汗涔涔,看似无意地抬眼,却是终于看清了十二年前的凶手之一。
她嘶喊一声,用尽全力上抬手腕,刀锋擦着弯刀猛冲。
和七峰气力对决于她没有优势,左手转而一松,右手持刀上撩,七峰一失劲,身子前扑,正迎短刀。
再想转身,终是迟了些,冷刀正中肩颈,鲜血直流。
林越舟趁机连续出刀,近劈、斜斩、上挑、下刺,一刀接着一刀,打得七峰毫无喘息余地。
末了,大踏一步,身子骤然腾起,刀锋再次直冲面门。
七峰抬刀欲抵,短刀却急转直下,下一瞬,青月弯刀落地,耳边没了声响,一切归于沉寂。
……
半月高悬,没了厮杀的夜晚原是又清又透的,时安和林越舟共坐于檐下一条长板凳上,面朝阵阵翻滚的江面,江风掠过,檐角传来清脆银亮的铃音。
时安拎起脚边一坛未开封的新酒,倒上一碗递给对方,她双手撑在凳沿,嘴角挂笑, “不怕喝醉了,这群人跑了啊。”
十几个水匪被时安揍得鼻青脸肿,全身上下多处刀伤,捆在石磨边,基本是动弹不得的状态。
“想什么呢,不是喝的,喏,看看你肩膀,都成飞瀑了。”
说罢,起身走至她左肩,赤红血液凝固在层叠衣衫间,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弄开,露出翻飞皮肉, “有点疼,你忍一下。”
“这能有多......疼死了啊!”
缓缓淋下的酒液似针似羽,痛痒交错,林越舟口中长吁,长睫上挂落一颗晶莹汗珠,没待痛感再次来袭,肩上顿觉酥酥麻麻。
转头一看,时安两指拈着黑色小药瓶,额前凌乱碎发微拂,底下目光专注极了,从挺拔鼻梁到红润唇珠,似是工笔画一笔勾就。
“华医师的十灰散,止血凉血,不留疤的。”
她晃过神来, “别全倒完了,你脸还没敷呢。”
“没事,我脸小。”
“不是我说,这话可不像一个书生说的,小心被我爹识破,把你赶下船去。”
时安眼角隐隐透出笑意, “放心,上了船,大家只会说我是个能文能武的书生。”
他顿了顿,余光处还能瞥到七峰横躺的尸首,一刀入喉,毫不手下留情, “你...和七峰有血海深仇吗?”
初见林越舟时,他便觉得这女子行事不同寻常,武功高超,为人仗义,还同他一样爱“多管闲事”。岐州一别,本以为从此是山水不相逢,未曾料到不过几日再次相见,她有了新的身份——林家商行的嫡长女。
这身份给她带来荣耀,也夹带着暗处的危险,这种感觉自己很熟悉。
“船上那个不是我娘,是姨娘,不过现在已经做夫人了。”视线低垂,她盯着脚边的一颗石子,踢了踢,滚出去很远, “我家以前在江州,后来搬去的京城,不过我没去成,路上遇到山匪,七峰砍向马车的那一刀,致使马受惊,车子坠崖,我命大没死,但我娘......”
她耸了耸肩,双手一摊, “后来事情就成现在这样了,自己撞上门来的,他早就该偿命了。”
“那你呢?又想干什么?”
话锋突转,时安一时没个心理准备,讷讷道: “去京里当官。”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字我没看你读一个,架倒是一起打了不少,你是去当武官的吗?”
算是吧,父亲的镇西王封号其实就是个将军名号,不过是被架空了的......
想到此处,时安陪着她苦笑两声, “轻点笑,小心扯动伤口。”
“算了算了,你不简单,但我知道你心是好的,这就足够了。”
在外成长这些年,她见过太多人,每个人身后都藏着典籍那么厚的故事,也都有一些非做不可的事情。
她偏头望去,时安捏着布条的双指正灵活地穿梭着,末了,系个双联结,居然还有点好看。
“伤口有点深,暂且这么处理,等医师来了再重新包扎一下。”
林越舟稍稍活动了下左臂,其实止住血没感染就好,肩上就算留下疤她也不是那么介意,倒是时安这张脸啊,拖了这么久都没处理,脸上要是留下一条长疤,科举的门都进不去。
“你坐下。”她身子往右边一移,疾拍两下凳面,转身倒满一碗酒起来,时安正襟危坐地略垂着头。
“头抬起来一点。”
时安明白她要给自己敷药,但二人面对面靠得太近,有些别扭,他舔了添干涸的嘴唇,伸手接过酒碗,道: “我自己来吧。”
林越舟大方地递过去,转而拈起凳子上的药瓶,拔开盖子,轻抖了抖,借着屋内烛光细看,没剩多少了,可得倒准点。
清凉酒液顺着面颊滑落,又滴滴坠落在胸前,酒碗很深,倒了一半,时安就觉得差不多了,顺其自然地想要拿过药瓶。
她右手一缩,紧盯着他, “药粉不多,不能浪费,抬头。”
再想说什么,突感下颌处抵上一根细指,迫着他微微昂头,他急忙低下视线,药粉细密地铺洒在右颊伤口上,传来轻微刺痛感。
她上药很温柔,冰冰凉凉的指尖无意碰触到,激起他心底一种异样的感觉,不及自己捕捉到这一瞬,江面上明晃晃驶来两艘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