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守卫长赵平肃着脸抱拳禀告: “有一批贩私茶的被女匪抓住送来了。”
戴承正咧着嘴接身侧美人递过来的酒,酒液滴落不少,长烛照耀下,下颌未刮净的青茬上亮晶晶一片。
“嗝~”他半醉半醒间起身,酒气熏天, “把能说话做主的带到偏厅去,其余的关进牢里。”
岳县是岐州辖下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县,良田最少,人口也最少,但位置偏偏十分重要,是行军打仗时的关隘,东西行商的必经之地,加上多山难行的地貌,常年来匪寇横行。
好在近两年一个女子横空出世,比匪更横,实实在在刀口上舔血的山匪她一人就灭了七八波,转头给官府送来。
天赐的功劳,不要是傻子。不过,女匪的脑子到底是没他这个当官的灵光。
除背负人命的匪寇他老实报上去算作自己功绩外,其余一些运送私盐私茶的,多的是有靠山的,有权有钱,何必得罪呢?留下点过路钱,两相便宜,岂不更好。
戴承摸着自己光溜溜的秃头走进偏厅,看到“来客”,眼放精光, “这不是孙爷嘛?快松绑!孙爷莫见怪啊,我这手下人都蠢得跟木头一样。”
赵平面无表情地松绑,在戴承的眼神示意下退了出去,站在门外,有些凉的夜风吹动他的思绪。
孙爷他有印象,昨日上过公堂,底下人欺弱凌强,一句话不对付,打翻两个摊子,还伤了一个前来劝架的老者,寻衅滋事理应关上十天半月,但孙爷私底下拉着县令说了两句。
赵平听不见说了什么,只是隐隐看见有白银流转,最后孙爷一行人赔付了半贯钱,当场结清离了堂。
“女匪。”赵平盯着庭院里乱石丛生野草横行的一小片假山园林,喃喃道, “没脑子的。”
“阿嚏。”林越舟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她瞅了眼没关紧的窗扇,支使道, “小九,把窗关咯。”
朱漆有些脱落的矮桌上置着盏铜架油灯,锈迹斑斑,一侧放着本翻盖过来的《千字文》,她面前是绣着小舟的蓝色荷包,荷包有些小也有些陈旧,像是给四五岁娃娃用的,与她十八岁的身形不太相配,但她很爱惜,上面的一针一线都干净得发亮。
毕竟这是娘亲唯一留下的东西了。
荷包里倒出四五颗碎银,不多,现在岳县粮价直逼一百二十文一斗米,翻了番的往上涨,过几天还不知道是什么价呢。
就这五颗碎银,她还不太均匀地分成了三份,两颗留给柳家大娘贴补家用。三年前她怀着一腔热血下山,才发现连吃饱肚子都成大问题,是柳家大娘人美心善,留下她做工,包吃包住,还有工钱,现在生意不景气,她总要出出力。
两颗留给在山上名为清修、实为避世的师傅,师傅不爱下山,自己搞了片菜园,吃吃素,喝喝粥,都快修出仙气了,但小九还在长个子。
这最后一颗就留着给小九改善伙食,她隔三岔五就要上一趟山,带些肉食果子稀奇玩意。
“小九,这次下山准备跟师姐玩几天?过两天我可要把你送回去了,这《千字文》多识了几个字啊?别师傅一问一个不知道,少不了两三个月下不了山咯。”
小九怀里揣着《千字文》,看着师姐幸灾乐祸的样儿,扁着嘴,面露难色,只恨自己打不过师姐,不然肯定是要掐上一架的。
小九一双圆眼提溜转着,落到分成三份的碎银上,蓦然拍头道: “师姐,你没搜那老头的身啊,那老头才最有钱啊!”
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一锭银,这身上得带着多少,小九心里一阵绞痛,她这傻师姐,怎么在最关键的事上掉链子呢。
林越舟长腿搭在长椅上,闻言一阵轻笑,弹了下她脑门,毫不在意地表示, “有人搜的比我干净。”
孙爷被石大粗暴地丢上车又拽下来,头上磕了个老大的包,一排牙说话还漏风,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发威。
“五十两金!好好好,戴县令,知道的以为你是父母官,不知道的怕是要以为你才是那土匪头子吧!”
戴承听了一点也不恼,脑子格外清醒, “我一看孙爷您呐就面生,第一次往西边做生意吧。做的还是茶叶生意,谁不知道我朝皇帝爱茶,茶商富可敌国,京城那三大茶姓跟王公贵族相比,日子也是不差的,不知道孙爷靠的是哪一姓呢?”
这县令虽是个偏山小县里的,讲起皇城里的事倒头头是道,看来平常没少打劫过往商客,尤其是他们这种不能从明面上走的生意。
孙爷嘴角抽了抽, “自立门户,未曾投靠哪一家。”
“这样啊,那就难办了。”戴承打了个长长的饱嗝,眼神迷离, “桑国散户难存,孙爷若是没有靠山,怕是举步维艰,不如移步岳县大牢,我们从长计议。”
说罢,起身要走,孙爷心里暗骂,嘴上麻溜地开了口, “东家曾在林老板手下做过事。”
曾在,也就是现在不在,东家生意困居江州许久,想往京城里捅一杵子,可惜没个投名状引路人,人家不带你玩的,这才打起了西边的主意。
“林贤?”戴县令转了半圈的身子又转了回来,连茶水都给他倒上了, “那不就好办了嘛,孙爷指缝里露一点都够我这小小的岳县百姓过活了。”
“况且,我不白收你们银子,牢不用坐,货照走,这条西行之路打开了,以后银子不是白花花的来?一劳永逸啊。”
孙爷眼里闪了两闪,又陡然暗下去,压低声音问道: “那女匪…”
戴承冷笑两声, “这岳县姓戴。”
***
山里起了浓雾,给岳县蒙上一层飘渺雾气,贩夫走卒早早出动,穿梭在大街小巷,衣角沾湿,裸|露在外的皮肤一抹一层水汽。
时安换了身褐色长袍,做旧的款式,袖口甚至有磨损毛边,三千发丝以一竹冠竖起,实在是不像怀里揣金子的主儿。
他这人,做戏喜欢做全套。
推开窗棂,微风携着灰白雾气在窗口游荡飘动,进不太来,出不太去,远远望去,倒像是谪仙在吞云吐雾一般。
见惯了大风刮境的戈壁大滩,偶见沾衣欲湿的青山绿翠,别有一番风味。
“公子。”石大隔着门询问, “掌柜的问要不要一道用早食,若公子想吃外面的,我去给您买来。”
“吱呀”一声,时安踏出门来,目光清明和善, “一道用吧。”
用完早食后,他们也该继续上路了。
早食准备得丰富,野菜粥、煎蛋、腌菜,几个新鲜出炉的大饼,长桌边围得满满当当,都是熟人面孔,除了一个年轻女子时安前一晚没见过,应是柳大娘的闺女。
二人淡淡地颔了首,权当打了招呼。
众人才刚刚坐下,林越舟便拿着一个大饼啃起来,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着急忙慌地拿起帷帽跑了,不知道的怕是以为后头有野狗在追。
“各位慢慢吃,小九记得做功课!”
时安的目光随她出了酒肆,摇摇头:真可惜,还想打听个消息呢,多少也有个一两银子的赚头。
“柳大娘,在下想问个路,您可知‘八方镖局’怎么走?”
柳大娘主张来者都是客,更何况是付了钱的客人。看他两书生打扮,估计是怕路上遇贼人,想请个镖师呢,于是格外热情地指了路,还特意翻了小九的笔墨出来,画了副简单的草图。
“多谢。”时安用完饭,悄悄在柜台留下一两银子,以示答谢。
这边他留下一两银子,那边林越舟正领着新得的八贯钱乐呵,两贯钱用来给阿虹爷爷买药,剩余六贯都拿去买粮食。
她轻功很好,出了县衙就没影,追无可追。
因为师傅说过,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所以她跑得快,出剑快,甚至吃饭也快。
她拎着四包药材,又向米行借辆骡车,上面堆着几袋大米几袋大豆,气势昂扬地向东南角出发——岳县有名的窝棚区,饥民灾民流浪民等各种穷苦人民混居地带,这全是戴县令的手笔,以影响县容,有碍观瞻为由,一桥为界,将全县居无定所的老弱病残赶至一处,还派了官兵在附近巡视,不准他们闹事。
仿佛看不见,灾民便不复存在。
林越舟赶到时,窝棚区正乱哄哄的,竹竿树枝垒石稻草搭起的棚子说不上稳固到哪去,但也坚持了些风吹雨打的日子未倒。
“你爷爷死了,要拖走的,你有钱买棺材嘛?”
“你这小姑娘怎么不听话,尸体留在这,是要生疫病的,必须拖走烧掉。”
“或者,你把自己卖了?那边就有人牙子,卖了自己就有钱买棺材了。”
她听了些零星碎语,愈发感到不对劲,跃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踏上棚顶,将情况看了个分明。
是阿虹和她躺在一卷烂草席上的爷爷。
阿虹数数年岁也有十四了,骨架抽抽地长,却不长什么皮肉,几两肉分布在全身显得有些局促。
旁边站着两个没怎么见过的生面孔,正鼓捣着阿虹卖了自己给爷爷下葬。
阿虹灰扑扑的小脸上有两道清晰的泪痕,声音沙哑,许是嚎啕了很久。她半蹲在地上,手搭在爷爷没有脉搏的枯瘦手臂上,又扯了扯底下的破草席。
桑国人死讲究入土为安,落叶归根,她实在不能接受照料自己十余年的爷爷最后变成一捧灰,随风而散,将来连个祭拜的地都没有。
薄薄的双唇翕动着,喉咙艰涩如吞刀, “我…卖。”
生面孔高兴了,露出沾着菜叶的牙齿发黄发臭, “我这就有棺材,你跟我走,立马就能给你爷爷下葬。”
林越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什么棺材,就是几块薄木板临时组装搭起来的长条箱子,还不够她一脚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