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接连下了几天,时安坐在窗前,眼前是以横栏支起的窗扇,外面是狂风呼啸的水陆码头,这几日船不出江,脚夫、船夫窝在矮棚里眼巴巴地等着风平浪静。
石大推门而入,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酒食饭菜,道: “公子,我刚刚下去听他们讲钦差查了严峰的账,又封了家,紧接着拿了州丞、主簿,还有大大小小的一些商户,那个郭雄、钱同都在里面。”
“哦?”他虽不感到意外,却也有些好奇, “以什么罪名拿的?”
“那个严峰将赈灾粮高价倒卖了,又拿赈灾银去放子钱,光这一条就够上报朝廷判个斩刑了,更别提他手上有人命,侵占粮田,收受贿赂的那些破事,他虽死了,但他底下的官也都大差不差,没几个干净的。”
“郭雄和钱同呢?”
“百姓一看钦差是个做实事的,纷纷击鼓鸣冤,州衙前的鼓就没停过!郭雄和钱同手底下的盐民将他两这十几年的不法事都抖落出来了,私凿盐井、贩私盐、逼死农户、盐民等,还有郭雄儿子纵马致人死亡一事,两人现在都在大牢蹲着呢。”
时安心道:任钦差这次能捞不少钱回京了。
客栈提供的饭食里日日有鱼,毕竟这里沿着西坝江,风再大,也有缺钱的渔夫出江。
今天是青鲬鱼,一口下去,肉质紧实细滑,没一会儿的功夫,石大就给鱼翻了一面。
酒足饭饱后,石大端着残羹冷炙下楼,时安继续坐在窗前,就着风声雨声盘算起接下来的行程。
眼下是九月头,世子册封礼定在十一月。两月有余的时间,他要在江州停留一段时日,找到陆良,他坚信自己的父亲不可能下达残害百姓性命的命令,可父亲对此事只字不提。
不是陆良假传军令,杀人灭口,便是陆良背后另有其人,不管怎么说,陆良在其中起的作用非同小可。
门扇未关紧,穿过窗扇的劲风吹得它吱呀作响,忽然,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除了石大,还有一人。
他落下支摘窗,有些好奇地起身张望,石大背后跟着一位穿着灰色布衣的姑娘。
“宁姑娘?”
宁语琴小脸通红,不是害羞,像是与人起过争执,吵得脸红脖子粗还未来得及平复。
“时安公子,刚刚石大哥替我解围,我这才知道你们在这。”
听她说话的气息并不平稳,手里挎着竹篮,里面是一些针线百货,还有自己织就的络子。
时安邀她坐下,倒了一杯茶让其歇歇, “风大浪大,想找一艘远行的船不容易。你呢,什么时候来镇上的?其余人都还好吗?”
“前日来的,有几人回了乡下,其余的便结伴到镇上,租了三间矮房,又进些杂物针线,编些络子、穗子随着百货卖,还能凑合着过。”
石大见她不讲受欺负的事,又急又恼,抢话道: “公...你是没看到底下那群人,几个大老爷们手贱的很,叫人过去,一个小竹篮都被翻得底朝天了,愣是啥也不买,还...动手动脚,我都替他们臊的慌。”
“石大公子热心肠,可码头本就是什么人都有,我不怕他们,谁想乱动手脚,我就骂回去,动起手来我也不怵。”
“卖的什么东西?我看看。”时安的面庞平和宁静,在桌上轻轻摊开手掌,微笑着, “我在京城有些侄儿侄女,最喜欢捣鼓一些小东西。这几天不便出门采购,宁姑娘若是方便,就让我在此挑些货物带上京吧。”
她眉间的疲惫一扫而尽,眼里是难言的感激, “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时安公子想要什么便随便拿,不够我回去叫姐妹们一起做好送来。”
“如此,有劳了。”
他拿过整个竹篮,并让石大送她回去,石大心领神会,掂了掂怀里的金饼,仰着头,满脸可靠。
……
等到石大再次回来,脸上多了几分警惕,说道: “公子,那批人听着像是哪家商船雇佣的水手,褐布短衣的打扮。不过,有两个人瞧着怪,不咋跟他们搭话,我见一人胳膊上还露了半个青月弯刀。”
“青月弯刀?”时安停下手里收拾的活计,跳了下眼皮, “这不是水匪青刀帮的印记嘛,怎么混到商船水手里了。”
石大稍稍凑过来些,压低声音说道: “怕不是盯上了哪家商户,里应外合,劫船吧。”
“那依你的意思是......”
“我们这还不是没找好船嘛,容我去打听打听,若是顺路,搭一程;若是不顺,就地除了,给他们提个醒,也好提前有个防备。”
石大、石二和他从小在府中一块儿长大,这“好管闲事”的劲儿是一模一样。
此法子正遂了他的心意,不过谨慎为上,他还是提醒了一句, “做些乔装。”
***
藤蔓爬上篱架,青石铺就的小路通向竹屋,院里空空荡荡,除却重石压着的水缸外,其余诸如藤椅竹桌等都放到了柴屋中。
正屋中满墙的书架子前师徒三人大眼瞪小眼,她们已得知林越舟即将离开岐州的消息,师傅怅惘担忧,小九不舍,但谁也开不了口阻止她认父这件事。
于是,所有惆怅的情绪转变成临行前滔滔不绝的叮嘱。
林越舟也没什么行李可收拾,干坐着,点头如捣蒜。
话到最后,师傅哑了嗓子,小九扯着她的衣袖巴巴地看着她,她摸摸小九脑袋,难得没有逗趣道: “我只是暂时跟他们回去,又不是不回来了。师傅你也知道,我心中有郁结,这结就在林家,现在不过是比我的计划早了两三年,不碍事。”
“而且,我爹他那么有钱,京城三大茶商诶!等我进了京,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贵的稀奇的,我一箱箱的给你们寄回来!喜欢的留着自己用,不合适的拿出去卖了。”
“又瞎讲了。”不知是不是担忧的原因,师傅今日的面容看着格外素净, “再多的东西都比不上一封你道平安的信。你那位姨娘虽不会什么手脚功夫,但心眼子不少,下手狠辣。”
“现下你平安无事地回去,她定会多番试探当年之事,你就装作失忆,先安顿下来再寻机会做你想做之事,不要以身犯险。”
“必要的时候,写信给为师,为师出山。”
一番话语调平淡,但真挚入心,林越舟情不自禁地将身子凑过去,挽住师傅胳膊,像小孩撒娇般地摇晃着, “我就知道师傅最疼我了.......”
一旁的小九眨巴眨巴了眼睛,问道: “师傅,那我呢?”
她顺势搂过小九,笑嘻嘻地说: “师姐疼你。”
……
到了约定的日子,林越舟如期回到柳家酒肆。
认亲这件事没有瞒着柳大娘和柳珂姐,但也没有太早告诉她们,正好赶在赵平来接她的这一天。
“啊?你爹来这找你了?”柳大娘顿了一下, “不对,我咋从来没听你提过你有个爹呢?”
“娘!你胡说什么呢?”柳珂微微侧脸看向她,脸上镇静不少, “小舟,这...确实太突然了,你说这么多年没见,别认错了。”
“你才是胡说呢,人家自己爹自己能不认识啊。”
柳大娘挪挪凳子挤了过来,神色复杂,几次张开了嘴,又闭上了。
“柳姨,我可从没见过你这么别扭。”
她一手搭在一人腿上,面上带着无谓的神情,好像不是与失散多年的亲爹重逢,而是出门走趟亲戚,根本不值得在心上挂怀。
“柳珂姐,柳姨,那天赵平找我就是为了这事,我爹长啥样,我记得的,不会被人骗的!”
“哎呦!知道你机灵!可你爹......”柳大娘想说把女儿扔在外面不管不顾这么多年的能是啥好爹,却又担心当着人亲闺女的面这么说不好。
“您是想说我爹这人不行吧。”她耸耸肩,眼角眉梢透着股小滑头的劲儿, “他要是对我不好,我这不还有两条腿嘛,能跑!到时您给我口饭吃就行。”
“你这孩子!”柳大娘抬手拍在她的背上,又怕下手重了,转为轻揉, “哎,你打定主意的事儿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别把你柳姨忘了就成!”
她抿着嘴轻笑,想起一事,道: “还有......我跟我师傅说了,叫她隔三岔五地带小九下来转转,小孩嘛,总在山上憋着不好,到时候我那房间留给我师傅、小九住呗,我先付个两年租金。”
“还提钱?我娘不打你我都要动手了。”
一根手指点了点她的额角,指腹有些粗糙,是柳珂姐常年累月操持酒肆内外留下的茧子。
叫师傅带小九下山住在柳家酒肆,于她而言,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一方面,小九这个年纪需要与人交往,柳家母女也喜欢小九,不能因为自己走了,就让她们的联系断了,师傅能下山散散心,拿拿自己寄回的货物,挺好。
另一方面,她虽拜托赵平照看酒肆,但柳大娘明显怕他,按照赵平的性子,也只会在酒肆外巡视巡视,有些问题不能及时发现。可师傅和小九不同,尤其是小九,熟悉酒肆,要是有什么不对劲,也能当个传声筒。
酒肆陈旧老朽的木门外,赵平已站了片刻,他没有敲门也没有进去,等到里面谈话声渐止,才轻轻敲响道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