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芳楼?这家居然意外的不错。”
走出酒楼,叶鹏还在剔牙,再想表扬两句叶崇安眼光的进步,就见对方面无表情地讲道: “我还要回大理寺办公,不与你同路了。”
话说的快,路走的也急,叶鹏拦不住,心内吐槽道:哪里有那么多活儿!就你忙!就你上进!
大理寺不比别处,若是上头问得急,便是彻夜查案也是常事。因此,此刻大理寺并非灯烛全熄。
叶崇安没回自己的公案处,而是直接来到架阁,这里保存着历年来大理寺处理过的卷宗。
他要找的便是祝立德曾参与的案卷。工程量不小,但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月光泠泠,浸染着城内的大小街道,同一片月色下,林越舟手捧滚烫红薯,呼呼两下吹掉残留的柴灰,撕去焦褐外皮,露出里面的软糯红瓤,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嗷呜~”一口咬下,是又烫又幸福。
“慢点儿吃,还有呢。”
柳韵和若锦也人手一个,看她这般火急火燎的,同样忍耐不住开吃。澄黄的灯烛下,三人默默无言,只余阵阵嘶哈声。
直到手上空空,一个响亮的饱嗝打破沉寂,林越舟不好意思地笑笑, “真好吃。”
其实来韵姐家没有要紧事,单纯是因为被家中看得紧了,烦了,想甩掉后面的一小串跟屁虫,所以跑了出来,顺便看看韵姐研制了什么新菜式。
“想试菜?”若锦摇摇头, “姑娘来得不巧,酒楼里接了个大单,人手不足,把柳姑娘征了去呢。”
“大单?大单好啊,这该要的钱一分不能少啊。”
“放心吧。”柳韵拍拍她的手, “掌柜的好,你给我送来的帮手也好。”
“帮手?”她瞥了一眼若锦,旋即明白过来, “你也会做饭?”
若锦腼腆道: “不过打打下手,比不上韵姑娘。”
“这话说得就生分了,你每日同我一道早起,临关门了,还在路口等我,实在是让我轻省了不少。”
空气中浮着蜜薯留存的甜意,林越舟确实还想再来一个,但肚子却不允许了,看着二人互相谦让,只觉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
在这偌大的京城中,能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容易。
...
想见祝立德,不是一件易事。不是因为求见祝立德的人太多,相反,他实在太不愿见外人了。
因此,叶崇安不得不带着“信物”给门房,请他务必转交给祝老先生。
祝家是一座两进宅院,青石铺地,中央有一条笔直的石板小径,两侧植有翠竹,风过时竹叶沙沙作响。小径的尽头是一扇雕花木门,进门后则能看见一块刻着松鹤延年的影壁,将内外分隔。
门房将其引至一间宽敞的书房,一排排书架靠墙而立,有时下经典,也有绝版古籍。墙壁上则挂满了金石字画,其中不乏名家作品、珍贵碑拓和篆刻印章。
叶崇安忍不住感慨:果真痴迷此道。
巨大的书案后,站着一个小老头,背微弓,眼尾炸花,此刻正在研磨, “客人都进屋了,不打算摘下帷帽吗?”
“不方便。”
研磨的手顿了顿,将墨条斜靠在砚台一边,祝立德拿起门房送进的短信,叹道: “十三年了,整整十三年了,我不知道你是谁,其实我现在已经不清楚外面的局势了。”
“我不在乎你是哪一方的,只是,在你取我性命之前,容我写封遗书留给家人。”
六十岁的老者用近乎孩童一般的语气恳求对方再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叶崇安摇摇头, “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当时的一封信。”
接连几夜未曾阖眼,叶崇安总算从祝立德曾经手的案卷中发现一丝端倪。想要做到以假乱真的模仿,除了细致入微的观察,更重要的大量练习。
而主簿一职不怎么跑现场,做的最多的是文书工作。叶崇安发现十三年前的某一段时间,祝立德的署名有细微不同,这种差别很微小,且存在的时间很短。无论是在那之前或是之后,都再未出现过。
他交给门房的,便是自己临摹的两个签名。外人或许瞧不出其中差别,但祝立德一定能。
祝立德身子一颤, “哪里还有什么信...都搜走了,都走了...”
奇怪,命都可以随**出去的人,竟不愿交出一封信。诚然,叶崇安愿意调查此事,是因为当初和詹离的交易,但现在,他是真的感兴趣了。
“祝老先生,不如由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他背手而立,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风吹动帏帽,如涟漪,如波浪,然而底下的一张脸如冰如雪。
故事很简单,就是詹离曾对他讲述过的那个故事, “作为毁灭这一切的一份子,祝老先生不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吗?”
叶崇安有感觉,按照祝立德的性子,他是被迫参与到这其中的,而这些年,他怕是心中有愧,即便致仕,也只将自己关在家中,终日与字画为伍。
“临老临老,我不过是个主簿。”祝立德颤颤巍巍地坐下, “写的一手好字,却让字上沾了血。”
“公子想要的那封信,本是我用来自保之物,它保我苟活于今,可也让我无时无刻不受这煎熬。”
祝立德睁开浑浊的双眼,眼里陡然射出精光, “容老夫问一句,公子要这封信能有何用?”
“还冤者一份清白,不算有用吗?”
他苦笑着摇头,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公子愿意管这件事,还能查到我身上,想必不是庸碌之辈。”
“那你可曾想过,重查此事,会牵扯出背后多少人?会把现有的安稳全部打破,即便如此,也不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公道。”
话到后面,愈发决绝, “信,是不可能交出的。公子请回吧。”
一个把信看得比命还重的人,叶崇安不解,却也没有多说,拱手告了辞。
直到夜间书房灭了灯,他才又从檐上翻了下来,没有月光的加持,书房昏暗得如同一潭深渊,还好手上的火折子散发着光芒,映照出四周书架的轮廓,长长的影子拉到地上,映在门上变了形。
一个热爱金石字画的人自然把书房视作重中之重,同理,既然那封信如此重要,想必也藏在此处吧。
书房宽敞,能藏物的地方实在太多,更何况只是一封薄薄的信件。
他一边摸索一边揣摩,书架上有没有暗格?书籍会不会是空心的?砚台是否可以移动...
长达十几年的存放,不会轻易移动,叶崇安直了直身躯,目光移到墙上的字画,一幅幅地翻看痕迹。
...
“这么快就找到了?”詹离揉了揉惺忪的眼皮,拉起半敞的衣衫,顺带叫了早食送上来, “这儿的早食不错,你也来一份?”
“不必。”
叶崇安找到信的第一时间就约詹离来到上次的面首馆,只是,他没想到, “你昨晚宿在这里?”
詹离不以为意地挑挑眼, “不然呢?要不是你一大早就来了,我也不会那么早赶他走...”
她还想再说下去,却被叶崇安制止了, “是我打搅了,不过这封信,你不会失望的。”
挂画的重量和拉扯会使墙面的涂料出现脱落或裂纹,哪怕像祝立德这般的收藏家也无可避免,叶崇安翻找到痕迹最深的那幅,不出意外地找到了。
真切地看见对方拿出泛黄,甚至有些发脆的信纸时,詹离才敛去脸上的其余神色。
这封信叶崇安事先读过,所以詹离现在流露的每一种神情他都能体会。
这是一封自首信,里面详细记录了祝立德受人逼迫伪造信件的全过程,里面牵涉到的人大多都已是肱骨之臣。为叫人相信,祝立德还在信末附上了两段字迹截然相反的内容。
“我想,最后那段的字迹是秦博的吧。”
明知道是他人模仿的,但熟悉的字迹乍然出现在眼前时,詹离还是撇过头反手抹去眼角泛出的泪花, “是他的。”
当读完信后,叶崇安其实理解了祝立德,如若有人要查这桩旧案,无异于去送死。
“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詹离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你不会指望我拿着这封信去质问霍老头吧,世子弟弟?”
“……”
叶崇安噎了一下, “随你。答应你的信已经找到了,你答应我的证据,何时能给我。”
“明日,此时此地。”
詹离起身就走,还命人把桌上的早食一道端走了, “跟个没情趣的弟弟吃饭,没意思的很。”
“……”
叶崇安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在岳县、在江州同她一同吃早食的日子。
日头泛了白,她应该还没用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