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公的鹰犬 第15章 懒惰

学院的建立并非一夕之功。

她暂且有足够的资金，但目前没有足够的生源，更何况她不能把教导学生的任务都压在阿尔提身上。

对于梅涅狄芬亚的教导可以说是简单至极，她太勤勉又太有天分，以至于阿尔提强迫她不能晚间加练，必须要按时睡觉。

他当然见过天才，但是太过于紧绷的琴弦只会更早断掉。

阿尔提不愿意这个勤勉的孩子过早过度地消耗生命和身体。

她偶尔召见这个孩子，鼓励她、劝勉她，赐她宽容和友善。这孩子比兽人省心力多了。

兽人也偶尔和梅涅狄芬亚一起玩，相处得挺和谐。梅是非常有耐心的孩子，对待兽人一些近乎愚蠢的提问也非常地耐心认真。

这是阿弥娑难得的放松时间。

女大公每一天的时间表都非常地满，并不经常过问关于梅涅狄芬亚的教导。她相信阿尔提会尽心尽力教导，也相信剑兰家的女仆会全心全意地服侍。

至于那个女孩的母亲，她偶尔想到这个人时会皱眉。

那个枯槁的女人总是游魂一样地注视跟随她的女儿，如影随形，好像住进了梅涅狄芬亚的影子，像绞在那孩子身上的藤蔓一般紧紧地攥住这个她唯一的孩子。

年轻的公爵和自己母亲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但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但她没空去关注下属的心理问题，她最近在恶补她父亲的手札，试图寻到点什么她错过的知识。家族带来的藏书丰富海量，她也一头扎了进去。

当然，兽人也被她押着一起去看，其间自然也少不了利诱。

但这个兽人！让她看书好像要她命一样！

最后，年轻的女公爵还是没忍住，把兽人赶出去和梅涅狄芬亚一起跑圈圈去了。

梅涅狄芬亚看起来红润健康，跑步时不断呼出的白色雾气混进空气中。天气越来越冷了，估计很快就要下雪了。

卡朔佩北境的冬天一直都很难捱。

兽人也跟着穿上了羊毛和羊皮做的衣服，看起来毛茸茸的一大团，她好像很不抗冻，耳朵瑟缩着耷下去，撇着嘴跑在梅的身边。

见梅似乎有点体力不支，她连忙从小布囊里扒拉出一根肉干和两颗果子塞她手里。

可别小看这点东西，要让吝啬的兽人分享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忍住没吃掉攒下来的东西，可比让兽人背诗难多了！

梅涅狄芬亚显然明白兽人有多抠门，因此笑得很开怀，果子在衣服擦了擦就咬，结果被远远监督的女仆发现了，只好把咬了一半的果子含在嘴里认真跑圈。

兽人的体力明显比她好太多，明明是一样控制着匀速跑步，跑下来兽人面不红气不喘，她却出了许多汗，呼吸都连带着肚子疼。

跑完结束她腿肚子都在发颤，兽人却一脸轻松地把手搭在她肩膀上高兴地邀请她等会儿一起去厨房喝最近新酿的酒，是用收购的第一批棘桑果酿制出来的，酸酸甜甜带着淡淡酒味儿，是兽人最近的心头好。

阿卡什走前砍倒了地里所有的棘桑，只留给女公爵光秃秃的土地。因此只能零零碎碎地从佃户和贫农手里收购，而土地上的奴隶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没活儿做，主人离开这个城邦时把他们当做碍事的垃圾扔在这里。

贵族想要补给奴隶，有什么难的呢？

在沿途随便强占几个村庄就好了，手里只要有点军队，随随便便就能让农户和贫民“心甘情愿”地成为奴隶，“自愿”追随贵族老爷。或者从别的贵族手里花点小钱、送点礼物就能交换到一大批，补给一些两脚牲对于贵族来说比呼吸还简单。

所以让更多的奴隶在这个冬天活下去、让明年开春的时候土地上能有人干活，是很紧迫的一件事情。

之前阿弥娑试过将一些带油腥的荤物以慈善的方式施舍出去，结果很多贫民吃了以后腹痛不止，而好些奴隶因此死了。

女公爵因此震怒不已，认为向她提供肉制品的商人竟然敢弄虚作假，倾售一些劣质甚至变质的东西给她，而她的仆役居然就这么被糊弄过去了，很难不怀疑是不是收受了贿赂。

结果一查，发现是因为这些人因为常年不沾荤腥，一下子吃多了身体承受不了。这让女公爵一度陷入沉默，最后这项慈善行为被掐停中止了。

梅涅狄芬亚没有躲开兽人的手，她剧烈地喘气大口呼吸，又被告诫要深呼吸，放缓放平，否则冷空气骤然大量吸入，肚子疼可就倒霉了。

缓了缓后她施了个清洁咒，顿觉身上干燥舒适起来，绘制着保暖魔纹的衣服源源不断地提供着热量，这让这个羞怯的女孩舒服得弯起了眉。

平时跟她一起训练的骑士队成员都很喜欢这个坚韧顽强的女孩，总是偷偷塞给她一些零食，或者帮她找匠人打造一些趁手的东西，比如长剑比如护甲。

这些细碎繁琐的事情女公爵是从来不过问的。

也有想要锻炼她的意思在，她一直怯于开口、羞于索求，这是正直的人在寄人篱下时最宝贵也最恶劣的品质。

但这不利于她的成长。

卑弱的人如果局限于自身的贫困弱小，进而行为处事怯缩懦弱，只寄希望于慷慨者的施舍和仁慈，是愚蠢而短视的行为。

她需要明白，适当的愧疚和亏欠，是和别人紧密联结的窍门之一。而投资者需要的是忠诚和丰厚的回报，而不只是自觉亏欠。

她还不懂这个道理，生怕多欠一点、怕被人看不起，惶惶然度日。

兽人就脸皮厚得多。

王用手帕一股脑地擦脸擦脖子擦手，然后把手帕递给梅，眼睛亮晶晶的，梅就抿嘴接过手帕又施个清洁咒。

为什么不给兽人直接施咒呢？因为清洁身体是很私密的事情，贸然给别人施咒清洁会被认为不尊重对方。

活人可以清洁死人，上位者可以施咒清洁地位低于她的人，因为这是一种“权力”。一种“认为对方污秽肮脏需要施咒清洁”的权力。

这和服侍是不一样的。

服侍者需要恭敬、垂下头颅和控制眼睛，服侍者会下意识地焦躁、恐惧、不敢直视。

因为上位者的“裸露身体”，实际上是对下位者的轻蔑。如果对方一句话可以决定服侍者和家人的生死，可以随意抽剑砍下服侍者的头颅而不付出任何代价。

水温不够热、水太冷、递东西的速度太慢、服侍的力度太大或太小，甚至是看起来不够恭敬，都有可能被拖出去剁碎丢掉性命。

那么哪个服侍者会胆敢生出欲念呢？

卡朔佩西部的曼蒂尼联邦，第七任联邦主人曾经在大殿中沐浴，接见联邦各国的国王。那是一位俊秀非凡的女性君主，也是联邦第一个女主人，以铁血手段踏平了不在疆域版图中的五个小国家。

热水的雾气弥漫，玫瑰精油的香味若隐若现，联邦的主人惬意地坐在由纯色白魔晶打造的浴缸之中，她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但是国王们匍匐在殿中，身体颤抖却不敢抬头，生怕看见一点君主裸露的肌肤。

他们汗如雨下，甚至滴在了大理石的地面上聚成小水滩，恐惧让他们的心跳被联邦主人的沐浴声控制，以至于有一个国王在惊怖中昏厥。

沐而不遮、浴时接见，这是何等地轻蔑，也是何等地自傲。

阿弥娑自然找到了那个徽章，辨认不出是什么晶石，不过确实很漂亮，质地剔透澄澈。

她试着抠不过没抠下来，倒无意中发现晶石可以沿着徽章上的浅纹槽改变位置，试了半天也没试出什么东西。

公爵把玩了一会儿就塞进储物戒指，继续翻找一些历史方面的书籍。

剑兰家的藏书浩如烟海，她带来的不过是在中京的那部分。

在剑兰领土内，有两座庄园被专门用来存放网罗的各种藏书，是那位大人物的私人藏书馆。

说是书籍，其实是很多被魔晶粉处理过的羊皮卷，绘制着漂亮鸡肋的花纹。贵族让只有用晶石打造的笔才能在上面书写，将书籍和文字牢牢紧攥在手中。

虽然杨贝昂的到来改变了书籍的质地，却没有改变知识只被上层掌握的现状。

并不是没有替代品。

折下的树枝能在沙地上短暂留下痕迹，烧黑的树枝也能在石头上画下图案，制作能够“留下痕迹的工具”并不是难事。难的是文字的载体。

羊皮并不是普通平民能够大量拥有的东西，纸张更是昂贵，市面上用于书写的羊皮卷和纸，都用魔晶粉处理过，普通的工具根本不能在上面留下痕迹。

更何况生产这些东西的工厂，属于各大王室。

不论是联邦，还是几大帝国，王室都掌握着制作羊皮卷的工厂。

杨贝昂所带来的东方纸张，也只不过是让亲王们和几个大贵族们加入其中，和卡朔佩王室一起吃得盆满钵满。

而剑兰家的工厂在公爵领上，目前不在阿弥娑的掌控下。

翻找到最后，阿弥娑气得摔书，结果摔出来一张很薄的纱一样的东西。

捡来一看却根本看不懂，又揉成一团塞进袖子里捏。

书院的建筑开工是在第一场雪之后，先是雇佣了人把雪铲开，就花费了不少人力。财大气粗的女公爵先派人修筑了几根又高又大的柱子，这是学院的传统。

动工时高柱上会一直燃烧着火焰，当然不是不会熄灭，只是会有火系魔法师时刻看着，寓意着教育之火前继后承永世不灭。

田地上无活可做的奴隶第一次不用钻进地穴或者一二十个人挤在杂草堆里过冬，而是聚集在普克宁广场，即中心广场上等着农事官安排工作。

这是阿弥娑第一次看见农奴。

赤身**、脏得看不见五官，头发里有虱子蹦来蹦去，所有人都散发着恶臭。

中心广场有规定，路过的人鞋子上不能粘有泥土。而这些人，走一步就会留下一个脚印，因为他们踩着雪而来，踩上清洁干净的广场时会留下又黑又臭的痕迹。

铁链围起来的小小场地里挤满了人，那股味道隔着台阶墙和高台扑面而来，是寒风和低温都压不住的臭味。

魔法师甚至不能马上施清洁咒，因为这些两脚牲身上发黑的厚厚泥壳能一定程度上抵御严寒。而即使是这样厚的泥，也掩不住他们身上嶙峋的肋骨。

阿弥娑屏气片刻后忍无可忍，让兹丽丝特给她施了个敝气咒，才隔绝了那几乎让她晕厥的味道。

她也没有因为看见一堆**而感到羞涩，面对这样的身体——肮脏、恶臭、瘦骨嶙峋的身体，甚至瘦到分辨不出男女，她反而升起了一种类似怜悯的东西。

兽人站在她身后，悄悄问她：“这些人类很懒吗？”只有懒惰的族人，才会打不到足够的猎物、积攒不够过冬的脂肪。

女公爵平静回答：“或许吧。”

这些奴隶确实很懒惰，如果不用鞭子抽打，他们就会一直躺在地上躲懒，如果不严格看管严苛责罚，他们就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偷走粮食，包括且不限于将粮粒夹在各种奇怪的地方。

因此在有粮食的土地上，还有一些金属矿、晶石宝石矿场，所有的奴隶必须毫无遮蔽，以免他们窃据主人的财富。

她看过去，只能看见脏得看不清五官的脸和佝偻的身体，麻木地垂着头。

兽人似懂非懂地眨眼：“那他们一定非常懒惰。”

因为很懒，所以不去打猎没有食物，因为很懒，所以不去耕作不穿衣服，所以他们这么瘦、所以他们要挨冻。

“为什么这么肯定？”

阿弥娑闲聊一般随口一问，挥手示意兹丽斯特注意警戒。

她一直认为对方能够成为很好的女官，所以才费心费力要把兽人培养成能够信任的近侍，好让兹丽斯特能够放心地离开她身边，去尝试一些新的岗位。

她是有能力有才华，且足够忠诚的家臣。剑兰家臣从不辜负背叛主人。

兽人就做贼一样凑到她旁边，“这些人类活得很差。”

王转着眼珠子，目之所及都是骷髅一样的身体，“最懒惰的族人都活得没这么差。”她很鄙夷一般，“巫讨厌懒惰的族人。”

女公爵看她一眼，看她好像很是拥护口中的“巫”，问道：“巫为什么讨厌懒惰的人？”

她很自然地引导话题，诱使兽人一再透露族群的信息。而兽人天真地接过话茬，“巫和王的’权力’就是要让族人活得好，吃饱饭。”

“我觉得你是很好的’王’，你的族人都能吃得饱饭。”

“那他们活得那么差，肯定是因为他们太懒惰了，不听你的话。”

“巫说过，懒惰是族群共同的敌人。”

她的尾巴在地上拍来拍去，发出很轻的闷闷的声音。阿弥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跟着同频了几下，回过神来已经不由自主地小声复述了好几遍“懒惰是族群共同的的敌人。”

她愈发确认兽人的族群并非是简单的贤者为尊，大概是遵循贤者与强者“共治部落”的规矩。而这个兽人口中的“巫”，就是一位非常智慧且让人尊敬的贤者。

对方一定是一位深受族人爱戴的智者，才能让这个看起来蠢笨又一根筋的兽人牢记说过的话。

她瞥了一眼兽人的尾巴，没由来感到烦躁。

按照兽人的逻辑，她还应该让这些两脚牲吃饱饭穿好衣，才算是一个合格的领主吗？

兽人显然将她的骑士卫队和仆人视为她的族人，认为她把这些族人喂养得很好，而奴隶是不听话的、懒惰的族人，所以才活得这样差。她更烦躁了。

贵族对奴隶的仁慈是可遇不可求的。

她的仁慈更是。

但她看向广场，得到她吩咐而施展御寒供暖魔法的魔法师们正在构建一个个法阵，这些法阵能够在普克宁广场上源源不断地吹热风。

光是凭借她军队中的魔法师的力量显然是不够的，为此还抽调了阿卡什留下来的一批晶石。

阿卡什在这方面可真是一位慷慨的大公！

那些吹着热风的农奴用一种古怪的、热烘烘的眼神看向她。

这让女公爵稍稍感到不自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懒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