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胜林扬扬下巴,下人把茶杯端到了赵成的面前。
“年前新送进京的茶叶,尝尝。”王胜林喝了一口,啧啧称奇。
赵成平时看不上王胜林,很少与他来往。今日是有求于王家,才放下心里对这个依附于王继行的人的鄙夷,端起茶杯来细细品尝。
王胜林睨他一眼:“冬天才下来的茶叶最醇厚,香气也跟着沉底。我最爱喝,赵大人觉得如何?”
赵成平时喜欢喝清茶,只要提神醒脑就够了,太浓厚的茶叶味反而让他不适,不过想想今天的来意,赵成面上还是应和道:“王大人喜欢的自然是好的。”
谁知王胜林到这句话后突然开始大笑起来,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
赵成也不是蠢的,知道这个疯子多半要取笑自己,所以只是冷眼看着,没再附和。
等他自己平复好了,赵成才站起来:“想必这几日王大人早已听说了我赵家的事,一个两个我还能解决,可是忽然从各个州郡冒出来这么多人,在下实在是管不过来,所以想来求王大人救救我赵家。”
赵成挺了一辈子的腰,头一回在王胜林面前弯了下去。
王胜林好奇道:“这些年来京城告你赵家的人可不少,多少人连云京的城门都没摸到就被你的人弄死了。我记得几年前有个小官,只是见不得你打骂下人而已,赵大人雷霆一怒他全家就跟着被贬到了岭南,我可是听说他半路就死了……啧啧,你说现在算不算是报应?”
赵成咬牙,赵家摆明了是早就被人盯上了,否则哪有这样的巧合?
他现在只能确信不是王家和钟家,毕竟论草菅人命,谁比得过王家?论孤立清高,谁比得过钟家?他们不会蠢到用这种方法来打赵家。那还会有谁?
赵翊松失踪、楚璇琅回京,赵成一开始不是没有怀疑过当年他栽赃李西河的事败露,可这些天楚璇琅和楚怀安半点都不急。可若这些事全连在一起,谁会有这么大的能耐,左控制都察院,右安抚镇北军,还能压得住刑部那群最爱伸张正义的人?
难道是皇上?
赵成的冷汗一瞬间就流了下来。
王胜林瞧着赵成的脸色一变再变,忍不住提醒道:“陛下也没着急。何况这么多人进京告你赵家,几乎是板上钉钉,若我是主谋,我也不着急。且等着刑部和大理寺查清了案子,一桩桩一件件,你赵家本就跑不了。”
只要不是皇上,那赵家就还有一线生机,赵成心想。毕竟秦王都死了,他这个户部尚书还能安坐,不正说明了陛下现在还需要他、需要赵家吗?
祝家没落,钟家清高,王家是太子的母族,皇上总归是需要赵家来牵制王家的。
“赵端云在吏部混的风生水起,你这个做爹的倒是四处危机。我记得赵大人还有个女儿,正好我手下有个人名叫潘为吉,今年刚考中了一甲十三名,亦是一表人才,配你女儿岂不是刚好?”王胜林说道。
赵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王胜林就皱着眉头提醒道:“定王不是傻子,你想卖女儿,人家未必愿意收。”
这一句话,就封死了赵成跟定王结亲的想法,暂时只能靠王胜林了。
这个王胜林,上不过问太子的储君之争,下不干预王家的财政大权,所有事都有王继行在前面顶着。赵成知道他是聪明人,所以即使他是王家的族长,在皇上眼里依旧是臣子,而从前的自己和王继行早已成了针锋相对的两派,在皇帝面前必须难分胜负。
赵成还在沉思,王胜林却累了,打了个呵欠对赵成摆了摆手:“赵大人回府慢慢想吧,本官就不陪着你想这些东西了。”
说完他没管赵成,直接出去了。
与此同时,赵府正紧锣密鼓地张罗着一场宴会。
来京告状的人虽多,可皇上至今未置喙,因此秦佳下的帖子还是招来了不少人。
从前这种宴会无非是品茶、赏花,或给谁家女儿、儿子相看的,今日的目的不言自明。访客围了小半个花厅,宴会的流程跟以前完全一样,秦夫人半个字都没提到求她们帮衬赵家,这些夫人小姐们互相交换眼神,觉得十分奇怪。
带着一肚子疑问吃过饭,秦夫人先把几家平素往来不多的人家送出了赵府,吩咐侍女关好赵府的门才拉着她交好的几个夫人小姐去了她的雁留阁。“今日我下拜帖,的确有要事拜托各位。”秦夫人迎她们进门,关上门后立即向几位行礼。
秦夫人本家大嫂赶紧扶她起来:“这是做什么!赵家如今蒙难,咱们秦家虽帮不了什么,但照顾你们母女是绰绰有余的。”另外几位夫人小姐也纷纷附和,说要把自己铺子里攒下的体己银子拿出来给她。
秦夫人心头一热,“各位的心意秦佳心领了。赵府强弩之末我本不该请各位来,只是有事不得不拜托,又怕以后无法再相见,才选了今日。……端云离家多年,她母亲近日要开一家成衣店,我怕有别有用心之人将她们与赵家联系起来。各位都是我秦佳心贴心的挚友,也都将自家的铺子经营得格外好,能不能帮帮我,多照看照看她们母女,只要不让她们受人欺负便好。”
“一群没用的废物!”赵成不是第一次在饭桌上摔东西,秦佳和赵翊竹早已习惯,见没东西溅到自己身边就继续埋着头吃饭了。
赵府有赵成在的时候总是安静,这些天,安静的表面下才逐渐有了暗流涌动。赵家几乎可以说大势已去,三大家族和赵端云哪个不是在死盯着赵家?
除非赵成还能像之前秦王案一样让皇帝网开一面,否则就是连累全家、一起砍头的结果。
哪个人不想有个好结果?谁又不想给自己博一个好前程?
心思活络的人早就在联系京城中其他需要人的府苑,或者准备带着自己这些年的体己回老家,赵成作为一家之主怎会不知。只不过这些年他顾着自己“一家之主”的威严,没几个愿意陪他到死的忠仆,秦夫人敛眉,心中冷笑。
赵成见下人把他摔碎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清了清嗓子,扔下了两个消息:“翊松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给家里来过信了,我已派人去寻他了。翊竹,十天后,就是你和潘为吉潘大人的大婚之日。”
赵翊竹的筷子摔了下去,脖子僵硬地转向赵成,眼睛瞪得大大的:“您说什么?”
“潘大人算是青年才俊,”赵成自顾自说下去,“年仅二十就当上了鸿胪寺少卿,配你绰绰有余。”
赵翊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想学赵成不顾一切地把她们家的饭桌掀了。
先不说这个潘为吉人品如何,他是王家的人,因为有这一层关系才得以登上鸿胪寺少卿之位。如此无才无德、不知廉耻的人被指给赵翊竹,王胜林是摆明了要羞辱赵家,巴掌扇在脸上赵成只痛自己颜面尽失,丝毫没有考虑过赵翊竹的未来。
秦夫人“啪”地一声摔了筷子,站起来指着赵成骂道:“赵大人平时想不起我的女儿儿子,死到临头了想卖我女儿求王家救你?想得美!我就是拼上我这条命,都不会——”
赵成一开始没想到顺从了他一辈子的妻子会反抗,等他反应过来,立刻抬起手来打了秦夫人一巴掌。
“啪”。
权贵人家最在意的是什么?权利、富贵,都对,也都不对。他们最在意的是维持高高在上的体面,或者说是没人敢忤逆的快感。
赵成是赵家嫡出长子,被众星捧月了一辈子,也刚愎自用了一辈子。自从当年赵端云分家,他的脾气就越来越古怪,从前他不把这个院子里的人放在眼里,现在则是不把她们当人看。一回到家里,轻则打骂,重则第二天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也是有的,所以赵府才会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多的人只是低着头干事,这里早已是一座沉入了海水的死域。
赵成居高临下地看着秦夫人:“什么时候轮到你跟我叫板了?”
秦夫人死死搂着赵翊竹,赵成盯着她们母女两个,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半天只哼了一声:“翊竹,这些年为父可没亏待你,如今你能帮我们赵氏一族摆脱困境,难道你不愿意吗?”
赵翊竹缩在秦夫人怀里,没有抬头。
赵氏一族?都去死好了,赵翊竹心想,反正我也会跟着赵氏一起死,这样才公平。
刑部和大理寺加快了进度,人证、物证、口供,朝堂上的风波只是暗涌,她们查出来的所有东西,早早就被呈到了皇帝的案头。
这些进京告状的人里,有一个引起了沈清言的注意。
她看上去三十多岁,虽穿着粗布麻衣,一举一动却是大家做派,沈清言怕是赵家派人来搅乱视线,所以跟着林霜一起录了她的口供。
不知林霜是不是习惯了上一次和怡的事,见沈清言进来,本来要往上走的身体,突然转向去了一边的书案。
只是想来旁听沈清言:……
“堂下何人?”“民女师念景,见过大人。”
沈清言和林霜对视一眼。
“四年前,民妇的夫君陈经雨刚被调任云京不久……”
“等等!调任?你夫君是……”沈清言没忍住打断了她,林霜朝她摇了摇头,看来至少她们两个都不知道这个陈经雨。
师念景看她们的表情,红着眼眶笑道:“一年有多少小官自以为能得重任,被调任京城?大人们不认识他也没什么稀奇的。他被调任鸿胪寺的主簿,虽是八品官,俸禄也不多,可我们都觉得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直到有一天,我经过赵府的后门,看到了——”
四年前的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出门采买没带伞的师念景跑进了一条小巷,巷子里高低错落的屋檐让她有了能落脚的地方。
雨声掩盖了这条小巷里的惨叫声,师念景看见了一个从小门里出来的女孩,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走路一瘸一拐地,从雨幕之中闯入了师念景的眼睛。
补1.23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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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