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整个人都有点懵。
沈三娘一直与她相依为命,突然冒出来个陌生的妹妹,这冲击力实在有点大。
而且看大黄那目不转睛的啥样,易青觉着它也莫名其妙,忍不住想笑。
她上前揉了揉大黄的狗头,见小姑娘紧张得长满冻疮的手指都绞在一起,笑着叫了声妹妹。
沈三娘忙着做饭,只随口说道:“阿娘在城里卖花时,恰好遇到大丫阿爹要卖她,就把她带了回来。阿青你先去洗手,饭马上就好。”
易青心里同情,不过沈三娘既然买了她,虽然没有大富大贵,总不至于会被虐待。
大丫懂事,转身要去灶间烧火,易青见她上还顶着药膏,忙说道:“大丫让我来吧,仔细你头上落灰,伤口好不起来。”
大丫停下脚步,一时不知所措站在了那里。沈三娘温和地笑道:“灶里火够了,只需闷着就好,大丫你歇着吧。”
易青接过沈三娘递给她的热水,端到一旁去洗手。洗完正准备拿干布巾,见到旁边的大丫已经懂事递了过来,她愣了下,接过来擦拭着手,说道:“谢谢大丫。”
大丫似乎明显松了口气,羞涩地笑了笑,声若蚊蝇,说道:“我去把水倒掉。”
木盆重,易青看着她的小身板,哪能让她搬,赶紧端起盆说道:“我自己来。”
大丫双手停在半空中,神色惊惶不定。易青见状,只暗自叹息。
估计她在家里做惯了事,来到陌生的地方本就害怕,见自己没用处,心里更加没底。
把脏水倒在沟渠里,进屋放下木盆,对跟小白菜一样的大丫说道:“等你再长大长结实些再端吧,外面冷,别站在这里吹风,我们快回屋去。”
沈三娘在灶上回头看了两人一眼,说道:“阿青带着大丫,先去给大黄喂食。”
易青去灶台上端起大黄的饭食,对大丫说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大黄的窝边,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大黄就由你喂好不好?”
大丫眼里重新浮起喜色,咬着嘴唇嗯了声,忙不迭跟在了易青身后去到大黄的窝边,将饭菜倒进了大黄的碗里。
大黄闻了闻,见里面混着碎肉末,立刻吃得欢快无比。大丫呆呆看着大黄的碗,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易青见到大丫连狗食都羡慕,又想起了被活生生折腾死拿去卖钱的易三丫,只说不出的悲哀。
晚饭不但有菜肉粥,沈三娘还蒸了碗鸡蛋羹。她分了一小半给大丫,轻声细语解释道:“大丫你身子弱,不能多吃油腥重的饭食,等你身子长好些再吃。不过你今天新来,所以吃得比平时好一些。我们家也穷,不能顿顿有肉有蛋,只能保证不会饿着肚子。”
大丫垂下脑袋,眼泪啪嗒掉下来,抽噎着道:“多谢夫人,只随便给口饭吃就行,我不挑嘴。”
沈三娘轻叹口气,笑着道:“我不是什么夫人,恰好你也姓沈,以后就叫我姑姑吧。还有啊,大丫这个名字不好,姑娘家不是大丫就是大娘子,女人总得有个正经名字才对。”
易青抬头看去,沈三娘微笑着道:“我没有关系,大丫还小,可以改一改。”
大丫睁大眼睛小心翼翼打量着她们,易青认真思索之后,说道:“就叫雪松吧,哪怕是大雪压肩头,也照样常绿。”
沈三娘念了两声雪松,笑着说道:“这个名字也好,虽说姑娘就该自小宠着,不该经历风雪。既然遇上,也不要逃避,总得自立自强。大丫,你喜欢雪松这个名字吗?不喜欢的话就不改了。”
大丫使劲点头,忙不迭说道:“我喜欢。”
沈三娘噗呲笑出来,“别点了,你的脑袋上都是伤,仔细着头晕。快吃吧,鸡蛋羹凉了之后,有腥气不好吃。”
新出炉的雪松低下头,拿勺子舀起鸡蛋羹,小小尝了一口后,又舀了肉粥吃。她每一勺都吃得很慢,珍惜又满足无比。
易青照常吃着自己的饭,不去多看她,只怕她又会不安,沈三娘也一样,三人安静吃了完饭。
收拾洗漱完毕,沈三娘又给雪松抹了药,说道:“早点去睡吧,你以后就跟我睡,别怕,以后会好的。”
雪松乖巧跟着沈三娘回屋,一会儿后沈三娘来到堂屋,坐在易青旁边做针线。
“她今年已经足足七岁,比你以前长得还要瘦小,你的衣衫穿在她身上太大,我给她改一改。”
易青神色犹疑,沈三娘看着她,边做针线边慢慢说了起来:“雪松家住在离花坊不远的巷子里,家里有兄妹四人,她是老大,底下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爹娘都游手好闲不事生产,两个妹妹都早早被卖掉了,她是老大得留在家里干活,伺候一大家子。还吃不好穿不暖,经常挨打挨骂。
前些日子她弟弟生了病,需要银子吃药。她阿娘太邋遢,浑身臭烘烘,典出去做工都没人要。她阿爹只得卖了她,想多得些银子,要把她卖到了花楼里去。花楼里的妈妈验过她的身,说她是石女,没有要。
世人都嫌石女晦气,爹娘说得她给家里带来了霉运,弟弟生病也是因为她,又卖不了银子,几乎没把她打死。平时还能帮着说几句的邻居,听说她是石女,怕沾了身都离得远远的。
恰好我遇到了,只花一两银子就把她买了回来。我没有先跟你商议,实在是事情紧急,我再不帮一把,她估计就没命了。”
易青难过不已,在她以前的时代,石女是再也寻常不过的小病,这里却当做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女人生不出来孩子,是大罪过,男人生不出来孩子,也会怪罪到女人身上。
最终,所有的罪名,都是女人在承担。
沈三娘神色寻常,平静地道:“我见过太多身世凄惨的女人,雪松这也不算什么。我们日子也过得紧巴巴,多一张嘴吃饭也不是小事。
算是她运气好,你先前说过开年后要考秀才,若是考上了,只怕给你张罗亲事的会不少,可以先拿雪松来挡一挡。我救她一命,以后也会悉心教导她,咱不欠她的,她是好是坏,端得看她的造化。”
易青愣住,知道沈三娘向来不是同情心泛滥之人,她看似温柔,其实内心比谁都冷酷清醒。凝滞半晌,方低声问道:“阿娘,要不要告诉她我是女儿身?我怕她真以为,她是你买来给我做童养媳的,虽然她......,可我不想误了她。”
沈三娘说道:“不用着急,先看看她以后的品性吧。阿青你记住,只有死人,才会永远保守秘密。”
易青心情复杂至极,轻轻点了点头,转开话题说道:“阿娘,齐翁说要与林山长陪我回明县去录名,还要顺道去易家村看看。”
沈三娘手一顿,只片刻后又拿起针缝补着衣衫,说道:“你且仔细说来我听听,齐翁当时怎么说的,阿娘也好安排。”
易青将当时的情形详细说了,沈三娘静静听完,手下不停,说道:“恰好冬至卖花忙,阿娘就不陪你回去。你长大了,也该自己去独当一面,反正当天就能来回,你只好好侍候好两位先生就是。等你高中时,阿娘再跟着你风风光光回乡。”
“嗯。”易青听从沈三娘的安排,认真写起了大字:“阿娘给我备些纸钱,我好去阿爹坟前上柱香。”
沈三娘笑笑,随口应了下来。
待到一起回明县时,萧山得知后,死皮赖脸也跟上了船。
齐翁与林山长都不理会他,虽然天气寒冷,还是站在船头,指着河中络绎不绝的行船,谈笑风生。
萧山嫌弃河里船太多行驶太慢,齐翁瞪着他道:“你懂什么,不怕拥挤,只怕哪一天河里没了船,那才是出了大事。”
虽然不敢与齐翁顶嘴,萧山还是悄声对易青腹诽:“随口的话,也能讲出一大通道理,真是好不啰嗦。”
易青只抿嘴笑,问起了萧山录名考试的情形。他说道:“就拿着户帖前去,登记之人核对之后,再写明你的样貌。比如我就是貌俊朗,你吧,我看看啊,估计得写上貌清秀,矮小。”
易青气鼓鼓,早知道就不问他。船行到明县,林山长与齐翁早已递帖子要去拜见何知县。到了码头时,师爷早已亲自前来等着,寒暄施礼之后,分别坐着马车去了县衙。
齐翁与林山长前去见何知县,易青与萧山,由衙役陪着前去录名。果真如萧山所说,她交上户帖与两位先生的保荐信,登记的小吏在纸上写下:“易青,明县易家村人士,貌秀气,身量矮小。”
萧山眼尖,在旁边瞧见了,转开头偷笑。易青郁闷地叹息,算了算了,他要笑就笑吧。
齐翁与林山长在何知县处,易青为了避嫌,也没有前去打扰,还担忧地道:“何知县是主考官,先生他们去见他,若是我考上,会不会有人说我是徇私舞弊啊?”
萧山嗤笑:“你真是想太多,天下谁不知道明山书院。里面举人遍地都是,考个秀才而已,还用得着徇私舞弊,又不是春闱。”
易青放下了心,说道:“估计何知县要留先生他们吃饭,我们也先去吃写东西吧。我来过明县几次,有家馄饨做得特别好吃,只摆在路边,你可嫌弃?”
萧山翻了个白眼,说道:“我什么时候嫌弃过,还不速速带路!”
易青拜托衙役跟齐翁他们带了话,与萧山一齐向馄饨摊走去。已到午饭时分,馄饨摊虽然摆在街头,不怕冷的食客都快把几张小桌坐满。
两人找了张空桌坐下,冬笋馄饨正当时令,易青要了两碗。她吃小半碗,萧山食量大,她分了一半给他。
馄饨用料新鲜又足,萧山吃得赞不绝口,易青很久没有吃到,也吃得欢快。
一个浑身褴褛脏兮兮的乞丐,拿着破碗走来。摊主瞧着,立刻举起勺子吆喝道:“快滚快滚,有手有脚的懒汉,什么不好做,偏偏来做乞儿,看我不打死你!”
乞丐嘴里骂骂咧咧不知在说些什么,怕摊主揍他,也不敢靠近,白眼仁乱翻在旁边张望一阵,然后低着头一撅一拐离开了。
易青听到摊主骂声,循声望去,正看到乞丐转身。她还没有看仔细,萧山吃完馄饨,已起身前去付银子。
她没再管乞丐,追上去拉着萧山说道:“我来吧,你跟我回家,哪能让你请客。”
萧山揪住易青的手,对她眨眨眼,笑嘻嘻地道:“你还是留着银子养妹妹吧。”
自从萧山得知易青家里有了雪松,他明里暗里不知道笑过她多少次。她白了他一眼,干脆由了他去。
两人吃完回去衙门,齐翁与林山长也从里面出来,由师爷亲自送去码头,坐船去了易家村。
冬天村子里活不多,只有几人在地里拔草。见到一行人前来,认出了易青,见到她身边跟着举止不凡的人,一时都不敢上前招呼。
易青失笑,她好似狐假虎威衣锦还乡,还是主动笑着与他们一一打招呼。
易老二听闻之后,亲自前来,脸上堆满笑,要请齐翁与林山长去家里坐下吃茶。
齐翁神色随和,说道:“我们陪易青到县里录名考秀才,顺道回来给她阿爹上香,等下还要回府城。听说易家村风水好,来了就得抓紧功夫四下转转,等以后得闲时,再去府上叨扰吃杯茶。”
易老二又是激动又是羡慕:“我就说阿青有大出息,年纪轻轻就能考秀才。易家村风水是好,以后阿青肯定能中状元!阿青你去给你阿爹上香,我陪着先生们去村子里走动。”
易青谢过易老二,提着纸钱前去易璋的坟前。萧山不想跟着齐翁他们,也跟着她去拜祭易璋。
他见到齐翁他们停在易进忠家的废墟前,好奇地问道:“阿青,那里是做什么用,怎么村子里会有这么大一片地方长满了杂草?”
易青看过去,沉默了片刻,三言两语说了易进忠家的事。
萧山听得直咋舌,说道:“我记起来了,前几年我听过这件惨案。当时祖父祖母他们还在说,这件事太过邪门。寒冬腊月,又是新年,偏偏就打了那么大的雷,天雷偏偏引起了雷火。这家人,得造了多大的孽啊!”
易青看向齐翁与林山长,易老二正手舞足蹈说个不停,他们在一旁听得极为认真。
她神色淡淡,答道:“只有天知道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