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往椅背上轻轻一靠,手搭两边,似是不经意般,“嗯”了声:“我记得输给你了,在仙羽轩。”
豫王又把难题抛回给了沈昀。
沈昀开始犯难,如若承认是自己当掉了他的物什……可这话说出来怎么也不好听啊。
还是大事化小吧。
“实在是万分抱歉啊,王爷,”沈昀郑重向他合袖一揖, “是下官保管不善,原想着此物贵重,时时带在身边,却没料给了贼人可乘之机。万幸现已物归原主。”
豫王听完冷眼盯着沈昀半天,而后忽然笑了起来。
彤城澈一言未发,可沈昀却立时就觉察出他是真生气了。
果然随即听他说道:“沈大人以为,本王是什么好打发之人?”
话音十分平淡,可叫人听起来只觉浑身汗毛都了了分明。
沈昀只顾摇头,又听他道: “亦或是沈大人对本王有什么误解?”
沈昀一吓,“不,不,都是下官的错。”
虽说入监以来,两人皆在同一屋檐下共事,实际沈昀与他鲜少碰面,更无来往,是以眼下也摸不准他的脾性,不知要如何回话他才满意。善意的谎话不爱听,能说实话吗?
骤然间沈昀忽想起赵元那会为监生煎药一事。
思虑再三,最后慷慨就义般说道: “王爷,我跟您说实话成吗?”
“嗯?”
豫王的声音又低又柔,沈昀只当自己听岔了,直至他靠回椅背,双手交握,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沈昀当即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地将张母病重,张楠薄薪无法养家,自己又如何挣扎着不得不当掉玉佩等事皆娓娓道来,说完眨了眨无辜的双眼,试图打动这位王爷的恻隐之心。
彤城澈听罢,目光落在沈昀身后不远处的案桌上,手里摆弄着棋子, “……如此说来,你做的竟是合情合理?”
沈昀作慌张状:“下官不敢,但也着实无计可施。”
彤城澈点点头,算是认可,“既是这样,你现在好生收起来。”
沈昀瞳孔骤缩,什么?收起来?
豫王就这样放过了自己?
……
嗯,应当是方才演的,不,真情实感让他心生恻隐。
沈昀恭敬地双手取走了玉佩。
这时豫王自桌屉取出一张银票来,推至桌前,说道:“你拿去给那位助教。”
又是一个让沈昀没想到的路数,这人什么脑子?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拿人手短,倘若依他的话,拿去给张楠倒是好事,只是这笔账日后算在谁头上呢?天可怜见,沈昀实不想和这些王公贵族多有来往啊!
再白拿恐怕自先帝朝做官攒钱都不够还的。
“恕下官愚钝,王爷这是何意?”
豫王见问,状似不悦,低下头去,修长的手指在桌沿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敲击着,道:“沈大人果真是十分热衷于抹黑本王,给自己贴金啊。”
沈昀没反应过来,不由得低低问了句:“什么?”
豫王哂笑一下,“沈大人一番侃侃而谈,可谓声情并茂,催人泪下,莫非,不是为了让本王做个无动于衷的小人?”
沈昀赶紧作揖:“不敢不敢,那……那下官替张助教谢过王爷?”
沈昀心道这人还真有意思,“什么叫十分热衷?”这是还扯上上回的事了?
彤城澈见他如此从善如流,又忍不住说了一句,“毕竟,张助教学富五车,为了区区纹银几两,叫珠玉蒙尘。遑论本王,沈大人也于心不忍不是?”
沈昀连连称是,既然他自己非要当好人,何不成全了他?就当劫富济贫了。
沈昀上前拿起银票,“壹佰俩”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说了这半天话,”豫王示意会客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西湖龙井,尝尝。”
“谢王爷。”
沈昀这才想起自己来王府这半日,一路峰回路转的,说的口干舌燥,还真是渴了,“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好茶!”
沈昀用衣袖抹抹嘴角。
“赵宝,添茶。”
注视着碧绿的茶叶在注入的沸水中几经翻滚,沈昀心想该解释的也说清了,看他的样子应是没想找自己算账,该找机会溜了。
正欲开口,不知怎地,豫王犹如洞穿他心思一般,目光灼灼:“沈大人……就丝毫没想过要谢本王?”
又觑了眼沈昀的袖囊,“好歹替你寻回东西了不是?”
呵呵,原来埋伏在这儿呢!
沈昀讪讪:“那是那是,下官必定得好好答谢王爷的仗义相助、慷慨解囊。”
说完又暗自琢磨起来,自六岁就家破人亡的人,此时别说奇珍异宝了,就连银锭子也掏不出一齐整的,总不能薅把头发给他吧?
只得说道:“不过,下官囊空如洗,不知王爷您想要何谢礼?”
这回彤城澈倒是没让沈昀继续为难,他站起身来, “我听闻沈大人精于绘画,丹青技法纯熟。要不,”他略一停顿,临时起意似的,“作画如何?”
沈昀不禁纳罕:这等微末小事他都知道?
口中答应着:“好啊,只要王爷您不嫌弃,画一百幅都成!”
“……我仓促而来,未带笔墨,”沈昀注意到豫王身后笔架上一排各式毛笔,“不知可否借您的墨宝一用?”
豫王微微一笑, “些许小事,让赵宝准备即可。只是,本王等了你半日,这会不得空了,要不……改日?”
沈昀又如何有异议。二人遂相商,下回休沐,在王府一聚。
伺候在侧的赵宝,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望着沈昀踏出院门,疑惑不解道:“爷,您这会还有什么事?我怎么一点不知道?是我给记漏了?”
“嚷什么,人没走远!”彤城澈喝住他,而后慢慢收回了视线。
数日后,得了腹疾的学生们,个个恢复如初,生龙活虎地去听课了。
如意酒楼的事,最后也真的无波无澜,在沈昀的三言两语下化解了。
酒楼老板后来果然听从沈昀之言去请张厨子,恰逢其母大病初愈,平日所挣银子也花的所剩无几。此时前东家来寻,又许诺诸多,自然无话,仍旧回来。
王监丞平日只一心管自己的账,天塌下还有范司业顶着,对沈昀不甚了解,原本捏把汗,忧心他胡来,没料去了一趟就真解决了此事。实打实考举来的探花,到底有些真功夫。
范缜更是对沈昀一通夸赞,直言后生可畏!
苏云起也拿手肘碰碰沈昀,小声跟着学范司业那老成样,“后生可畏啊!”
沈昀:“别闹。”
眼见范缜似有离去之意,沈昀忙喊道:“范司业,我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但说无妨,这里没有外人。” 范缜又坐了回去。
沈昀走过去为他添茶,道:“我留意到典籍室有大量典籍的刻板,内容极其详备。可以想见,当初这些典籍的整理,必是耗费了巨大的人力心力,这些刻板的刻本只供予监生,未曾流传出去是何缘故?”
沈昀有如此一问,是因为自前朝以来,国子监作为三刻——私刻,坊刻,官刻中的官刻,也可印刷书籍传世。
苏云起原以为他这几日的忙活是闹着玩的,此时心中也是一惊。范缜似乎也未预料沈昀会提起此事,沉吟片刻, “当初确有多印的打算,只是这批工匠为史馆所移用,接着监内的房舍因雨水太多又坍塌不少,我们又忙于补修房屋……后来监里琐事接二连三,这事慢慢就停罢了。”
沈昀听了点点头,原来这批匠人的撤离是因皇命,亦是无可奈何的事。又道:“我有个主意,想帮着提高监内的营收。”
范缜放下杯盏,“你想说印刷书籍售卖?”
“是。”国子监不仅可以印刷书籍,作为官方藏书处之一,更有海量藏书。
“我粗粗算过,国子监里共计在两千部以上。其中经史子集类就有百种以上,还有好多类书、韵书,杂书类更是不计其数,很多在民间皆已绝版,更是有不少前朝孤经绝本。目前有现成刻板的虽只有经史子集类,那这些刻板是否可以加以利用?”
见范缜意有所动,沈昀又道:“我们有专供的闽北花椒纸【注1】,歙州墨,价优质好……从版刻到印刷成书,我们做起来都并非难事。只是……”
“还有一样,需要禁止京城所有这些书籍的印刷,这样所有书商便只能来我们国子监进购了。”沈昀补充道。
沈昀所谓的雕版印刷,基本流程是先将书稿校对成册,由书手在木板上写模,再交由刻工雕刻成一块块凹凸不平的模板,最后上墨印刷成本。
范缜道:“此事不由我一人决断。”
苏云起赶紧道:“是啊,范司业,今年情势特殊,沈昀也是为了国子监抓破脑袋才想的招儿。您给想想办法呢?”
沈昀又道:“其实,我们截断的这部分书籍,也只占偌大书肆的极小一隅,对印刷商影响也不大,除了经史子集,他们也还有农桑医算,童蒙读物等等可刻板。”
范缜想了想,半晌道:“此事到底如何,容我去和李大人合计再议。”
又吩咐沈昀, “你先草拟一份奏折给我。”
花椒纸【注1】:制造中泡过花椒水防虫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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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