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银辉轻洒在皇宫的琉璃瓦上,宫灯高悬,如同点点繁星落入凡尘。
中秋宫宴设在流云宫,盛璟连与严瑞臻早早入席,两人没参加过宫宴,又担心做错什么被人揪住把柄,干脆挺直了腰板坐在位置上,什么也不做。
二皇子赵元昊跟四皇子赵元誉并排踏进来,漆珺和抚禾两位世子立马端了酒杯迎上去,其他人也跟上去请安。
盛璟连伸长脖子盯着门口,不知道太子表哥会不会来参加宴会。
他没等来赵元彻,等到了姜钰。
姜钰今日穿了一身绛紫色牡丹绣纹云锦衣,脖子上带着璎珞项圈,腰间扎条金丝纹带,手捧黄花梨木盒,步履间尽显贵气风流。
姜钰在他的位置面前停下脚步,盛璟连立马别开脸,跟严瑞臻搭话。
姜钰唇瓣含笑,意味不明,又径直往里走去。
两位皇子和世家子弟见姜钰来了,上前攀谈,一大圈人将姜钰簇拥在中间,有说有笑。
盛璟连自顾自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你和姜钰认识?”严瑞臻小声问盛璟连。
酒杯重重磕在桌上,盛璟连:“不认识。”
严瑞臻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琅都有个流言,是关于姜钰跟你表哥的,你知不知道?”
“什么?”盛璟连凑过耳朵,想听严瑞臻接着往下说。
下一刻,御前大监高声喊道:“皇上驾到——”
盛璟连随殿中其他人跪下,迎接圣德帝。
一声悠长的钟鸣后,圣德帝缓缓步入大殿,身后一左一右跟着魏、云两位贵妃,再后是太子赵元彻。
姜钰没想到赵元彻会来,他身体不好,也不爱热闹,很少参加宴会。
待圣德帝宣布平身后,姜钰落座,从人群的空隙中偷偷看赵元彻。
他脸上依旧没有血色,神色淡然,嘴角挂着浅浅的笑。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赵元彻也向她看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仅一瞬,赵元彻的视线离开她身上,往后面的位置看去。
姜钰转头,看到盛璟连露着一口大白牙,向赵元彻招手。
姜钰:“.....”
“在看什么?”
座上的圣德帝顺着太子的目光看去,看到了盛璟连旁边的宋长旭。
宋长旭肿胀的脸上涂了乌黑的药膏,滑稽至极,圣德帝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东舟世子,你的脸怎么了?”
“回禀陛下,不小心摔、摔的。”宋长旭立马滚出座位,用姜钰教他的话来回答。
宋长旭本想在宴会上参盛璟连一本,可姜钰说,没有证据无法给盛璟连定罪,圣德帝还会知道他进王都没几日,就狎妓享乐,得不偿失,让他把苦打碎了往肚子咽。
“怎么那么不小心?”
圣德帝打趣道:“朕诏你们进王都修习,自然要保证你们全须全尾回去,别到时候少胳膊少腿,被你们父亲怪罪。”
圣德帝脸上挂着笑,话中却带着天子之怒,殿中无一人敢出声。
“嗤——”
短促而爽朗的笑声响起,吸引了圣德帝的注意。
他饶有兴致地问姜钰:“姜小钰,你笑什么?”
姜钰从位置上站起来回答:“陛下,各位世子公子应诏到红霜学院学习,待学习完毕自然是完完整整回去。更何况琅都乃天子脚下,受陛下圣光庇护最盛,必是安然无恙,说不定陛下得道后,我们还能沾光开悟呢。”
圣德帝盯着姜钰,沉默一瞬,随即大笑。
姜鸣风从席上站起来,躬身作揖:“小儿无知,请陛下见谅。”
圣德帝笑容更盛:“姜鸣风啊姜鸣风,你的儿子比你有意思多了。”
他想起了什么,又对姜钰道:“朕记得,你以前是太子伴读,常常能看到你在御花园里喂锦鲤,这两年进宫进得少了,那一池锦鲤瘦了不少。”
她现在都是暗中翻进宫与太子私会,姜钰心想。
“最近都在忙什么?”圣德帝继续他的问话。
“草民刚从珉都探亲回来。说起这个,我在珉都寻到一柄白玉笏,想献给陛下,恭贺佳节。”姜钰拿起桌上的黄花梨木盒。
圣德帝好道,对于象征道化三清的笏来了兴趣,“拿上来。”
姜钰把盒子交给大监福海,再由福海打开木盒呈上。
盒中的白玉笏清润透亮,圣德帝立即拿起来把玩,“这礼送得好,有心了,赏!”
“谢陛下。”
“你可有想要的赏赐?”
姜钰笑道:“草民最近在学刀,有些为难该学哪一家的刀法。听闻严家跟盛家的刀法并称大岐双绝,一个有排山倒海之势,另一个能挑破千钧,两家至今未分出高低,今日两位传人都在,草民想开一开眼,看看谁的刀法更妙些?”
严瑞臻跟盛璟连万万想不到,姜钰要赏赐会要到他们身上,两人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
“哦?”圣德帝撑着下巴,若有所思:“你说的朕也想看看,是盛家剑法厉害还严家的刀法厉害。”
严瑞臻最先反应过来,拉着盛璟连跪下:“陛下,我跟璟连只学到了点皮毛,愿献丑呈上表演。”
圣德帝:“准。”
门外的羽林卫入殿送刀,严瑞臻跟盛璟连持刀长身而立。
姜钰走到乐师身边,提醒道:“鼓,《破阵曲》。”
原本还在看戏的鼓师立马拿起鼓槌,在鼓上重重一击。
二人几乎同时动身,如同两道闪电交织在一起。
严瑞臻的重刀势大力沉,每一挥都仿佛能劈开山石,空气中回响着沉重的嗡鸣。盛璟连闪身躲避,长刀在他手中轻灵翻飞,每一击都夹着北地的寒风,直取要害。
两人都是点到为止,但在圣德帝面前不好糊弄,认真比试。
严瑞臻将刀横在胸前,抵住盛璟连的攻击,将他推了回去。盛璟连后撤几步,稳住身体后又持刀飞向严瑞臻。
鼓点密集,急促而激昂,振奋人心。刀光剑影中,二人身形交错,时而跃起凌空一击,时而贴地疾滚躲避。
宾客爆出喝彩,圣德帝被两位少年的身手吸引,倾身观看。
看到盛璟当众表演,像耍猴一样逗人取乐,丢了王侯子弟的脸面,宋长旭之前阴霾一扫而空,心中畅快。
他向姜钰竖起拇指:“姜贤弟,高明。”
姜钰歪歪扭扭靠在椅背上,一条腿支起来踩在椅子边缘,面无表情地看盛璟连跟严瑞臻对决。
今晚的局面在她掌控之中。
圣德帝沉迷修道,但也不忘操纵帝王之术,打压王侯势力。
他让姜鸣风办红霜学院,诏王侯子弟入王都。今晚的中秋宴不是真的为他们接风洗尘,而是想趁机敲打,才有了前面对宋长旭的话。
让棋子安分,才好借此牵制各方势力的棋子。
姜钰便顺着他的心思,提了让严瑞臻跟盛璟连过招。
圣德帝一句“好奇”,严瑞臻跟盛璟连不得不从。
其实,两人谁输谁赢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明日就会传出琅都,五日就能传遍大岐,告诉各地王侯,他们的儿子在他手上,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们儿子的生死。
严瑞臻跟盛璟连大战二十五个回合,盛璟连明显吃力,落了下风。
《破阵曲》未停,圣德帝也还未尽兴,盛璟连只能继续挥刀。
少年桀骜,他不愿认输。余光偶然瞥到一脸玩味的姜钰,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握紧手中的刀,连续跃起下劈。
严瑞臻挥刀抵挡,刀刃相撞,划出火星。
铮——
盛璟连手上脱力,长刀飞出,直冲圣德帝脑袋而去!
“护驾——”
金吾卫不知从何处现身,将长刀打到殿中央。刀砸在地板上,白玉砖裂开,碎片四散而出。
姜钰顺手抄起桌上的酒壶,往脸上一挡,碎片在壶身上击出一个小坑。
宋长旭转身躲到桌下时,一块碎片打在他的屁股上,疼得他“哎哟”直叫。
宴会上场面乱成一片。
意识到酿成大祸,盛璟连扑通跪下:“我不是故意的,陛下开恩。”
圣德帝正要开口,太子咳嗽打断了他。
“咳咳咳——”
赵元彻捂着帕子直咳,身体剧烈颤抖,白色手帕开出点点红梅,向下栽去。
·
太医从凝华殿走后,窗户从外打开,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落地。
姜钰来到赵元彻床前,趁着月光,轻抚他额角凝了痂的伤口。
看到赵元彻栽下台阶的时候,她慌了。
以她的轻功,完全可以冲上去接住他,但她没有。
她不能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身手,只能在桌子底下掐紧自己的手心,告诉自己,只是五道台阶,从上面滚落不会有什么大碍......
“我就知道你会来。”
冰凉的指尖搭在姜钰手背上。赵元彻睁开眼,平静地望向她。
“阿彻......”
姜钰不知道要对赵元彻说什么。她当着他的面计算了盛璟连,害他急火攻心之下加重了病情。
可是那是她早就计划好的,机不可失......
赵元彻将食指上的红玉扳指摘下,放到姜钰手心:“没那么严重,假的。”
姜钰转动扳指,划在内圈的手指上多了一抹红色,细闻,血腥味中有淡淡的花香。
“这是南惠之地特产的一种叫做赤霞的花汁,与血有点像。”
姜钰看向赵元彻的额角。赵元彻遮住伤口,笑道:“这是真的。”
“没人扶,只能真摔了。”
“我......”姜钰攥紧心中的扳指,指尖发白。
“我明白,我们之前说好了,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行动,也无权干涉。”
“你今晚的目已经达到了,我这么做,只是想救下我的表弟,应该没有妨碍你的计划。”赵元彻把姜钰揽入怀中。
姜钰靠在赵元彻肩头,羽睫毛轻颤:“我没想要盛璟连的命。”
如果真有那一天,她定会瞒住赵元彻。
姜钰静静躺在赵元彻怀里,心中的燥郁被他身上的松香抚平。
她一直睡不好,一闭上眼就梦到姜鸣风把她推下万丈深渊,而她杀过的人变成厉鬼抓住她的脚踝往地狱拖去,只有在赵元彻身边,心里是宁静的。
十一岁时,姜钰便在姜鸣风的安排下,成了赵元彻的伴读。
姜鸣风怀疑赵元彻是装病,让她监视赵元彻,每日把赵元彻一举一动事无巨细写下来,传回去。
那是她第一次为姜鸣风办事,一旦被人发现就会丢了性命,既紧张又害怕,每天晚上趁赵元彻睡着,偷偷写信,再偷偷溜出去。
赵元彻早就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只是一直没有揭穿。
有一夜,她在送信的路上,不小心踩死赵元昊的蛐蛐,被赵元昊跟他的伴读带着推进湖中。
暗中跟着她的赵元彻这才现身,跳进湖里把她救起来。
赵元彻比姜钰大四岁,早就懂得男女之别,给她换衣服时,发现了不对劲。吓得他立马用被子盖住姜钰,跑出去叫了最信任的宫女红莲进来给姜钰换衣服。
姜钰醒来后,发现自己的身份暴露,害怕被砍头,求赵元彻替她保密,承诺以后再也不向姜鸣风透露他的事情。
赵元彻答应保密,让她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一切如常。
他明知她是姜鸣风的棋子,还是把她留在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赵元彻轻拍姜钰的背:“天色不早了,你明日还要去红霜学院。”
姜钰知道,自己该走了,把赵元彻的红玉扳指戴到拇指上,从他怀里起来。
姜钰走到窗边,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床边,温柔注视她的赵元彻:“好好养病,我改日再来看你。”
姜钰离开,赵元彻卸了力气,昕长的身子弓起,扶着床沿剧烈咳嗽。
几滴鲜血落在袖子上。
·
盛璟连担心赵元彻的病情,一直守在凝华殿外。
严瑞臻也跟着他等。
两人等了许久,直到宫女红莲回禀说太子已无大碍,盛璟连这才放心跟严瑞臻离开。
两人走到御花园的小山凉亭,盛璟连停下脚步,扶栏远眺皇宫的灯火,静默不语。
严瑞臻看他神色不对,开口道:“你看起来很不好?”
“浑身不自在。”盛璟连实话实说。
他在隅北野惯了,进了琅都像被上了几道枷锁。
想起今晚被姜钰摆了一道,心中闷堵,又无处发泄。
“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还能躲过,小人的计算如何能避开!”
说完,他看到远处凝华殿屋檐上出现一道黑影,轻功翻跃连片的屋檐,往西南角落去。
“什么人敢夜闯皇宫!”
盛璟连担心有人对他表兄不利,决定追上去看看,严瑞臻去报羽林军,两人兵分两路。
盛璟连一路紧追那道身影,来到西南角发现人不见了。
盛璟连看了一眼高三丈高的城墙,疾跑两步飞身上树,再从树上,跃到城墙。
他发现城墙外就是西街,再走几百米就能醉花楼的后院。
盛璟连跃下站稳,一把折扇直冲他门面而来,带起的风吹在脸上,旋即散开。
扇子在盛璟连面前旋了个弯,折回去,落入姜钰手中。
“盛公子真有雅兴,这么晚还在外赏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