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谢府
梧桐叶间隐隐听见雨水滴落的声音,廊下挂着两盏走马灯,灯下是谢攸宁在抚琴。谢攸宁很喜欢抚琴,她性子明艳张扬却意外喜欢古朴的琴声,从前在国子学她就很擅长抚琴。只不过因为陆怀谕一句不知有心无心的曲中意倒似少女含情,加上本来就出众的长相,她被嘲笑了三年,于是鲜少在人前弹奏。
学堂中貌若好女的不只是她一个,被捉弄最多的总是她。
记得那是她入学后半年,国子学新开设了骑射课程。来教授骑射的是宫中一位禁军都统,面冷心热,课程并不难过。
只是上课时陆怀谕还有和他平时交好的几个学子却提出课程太简单,要老师在原有的题目上加一道比试题,在园中各处挂上彩灯,按最终手中彩灯的数量定名次。
陆怀谕说,这胜负须有彩头,不如就让名次第一的指挥最后一名做一件事。都统畏惧陆怀谕的身份,加上不少人起哄就答应了加试,只是强调不可过分。
谢攸宁平素虽然喜欢偷懒但胜在从小学习骑马又天资聪颖,故而并不怯场。她这边毫不在意,殊不知陆怀谕这一场加试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连射了三个彩灯都被截胡后,谢攸宁才在陆怀谕戏谑的眼神中察觉出不对,她的骑射绝不至于垫底,但若是对上熟谙此道的陆怀谕就讨不到什么好处了。陆怀谕若是一直针对她,最后她两手空空难保不会垫底。
眼看时间要来不及了,彼时才十三岁的小谢攸宁想了个主意,陆怀谕射落彩灯时需要先去接彩灯,然后才能回身来捡箭。她盯住陆怀谕箭矢掉落的位置一连抢了对方三支箭,此时他们这边的场子上还有三个彩灯,而陆怀谕手里只剩下了一支箭矢。
线香即将燃尽,谢攸宁只等他射出最后一箭,之后再无法和自己抢。毕竟他手里没有箭就必须退场。陆怀谕只是淡淡看她一眼,瞄准一处射出箭矢,箭矢飞过三处射落三个彩灯。陆怀谕飞身去接彩灯,正接下最后一个彩灯,铜锣敲响比试就此结束。
谢攸宁忙活一场两手空空成了最后,陆怀谕满筐彩灯无疑位列第一。陆怀谕提出的彩头不是别的,却是让谢攸宁抚琴,那时坊间流传一首情意缠绵的《鹊桥仙》,陆怀谕点名要听这一曲。
那曲原是个琵琶曲,琵琶音清,古琴音厚,谢攸宁擅琴,在原曲上改动一番再试弹两遍就能熟练演奏。她怕夜长梦多,趁着课间便在跑马场弹了。
一曲完了,陆怀谕却盛赞此曲悠扬缠绵,赞她琴声细腻不输琵琶女,把少女含情之意诠释得淋漓尽致。十三岁的少女看着还稍显稚嫩,眉目间已经可以窥见长成后的绝代风华,但是对于女扮男装的谢攸宁,这样一副相貌只能徒增烦恼,所以她讨厌别人说自己长得像女子。
可陆怀谕却当着众人的面堂而皇之地这样说了,还说的情真意切让她下不来台。谢攸宁面带薄怒地谢了他的夸赞,心底默默给他记上一笔。
后来这样的话陆怀谕还提过几次,谢攸宁有时疑心自己是不是在他那里暴露了身份,但是时日一长,她明白只是陆怀谕这人向来如此。
向来那般高高在上,看谁都是如同蝼蚁,更不在意自己说过什么。或许只是心血来潮,说了那样几句话,却困扰了她许多时候。
“轰——”半空一声惊雷,谢攸宁的十指停在琴弦上,霎时大雨瓢泼。
秋情和秋意攥着裙摆从回廊另一头跑进来,拍拍衣裳上潮湿的水汽:“公子,雨太大了,快进屋吧。”
“知道了。”谢攸宁嘴上应了一声,眼睛还在看被雨珠打的左□□斜的树枝。
肩上被披了一件外衣,她回头,是满脸不开心的秋容:“娘子,你莫使性子着凉了怎么好,快进去吧。”谢攸宁把外衣解下来反而丢到她手上,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进屋子:“替我把琴抱进去。”
酝酿多日的大雨把长安从夏日的炎热里暂时解救出来,又很快陷入另一个难题。长安连下了三日的大雨,城里的道路倒还算好,城外树林的黄泥地真是泥泞难行,许多原本要出城的人都被雨势和泥地阻挡在家里。
还不等大雨停下,麻烦事就一件一件找上门来。
这几天陆续有人到官府报案,说家人失踪,外头下着大雨,官府虽然受理案件但还是先让报案人自己去寻找,衙役暂时只是寻空到处打听。要办事,还须雨停。
第四天雨终于小了,谢攸宁天刚亮从府里出来,在阴沉的天色里撑着一把二十四骨的竹伞往县衙衙门去、昨日听米县令闲聊时说起,说大雨绵延到黄河沿岸,安王世子以担心黄河堤坝损毁冲垮民田为由,自请出京巡查堤坝。米申说,哪里是为了什么巡检堤坝,明明就是安王妃想给世子选妃,陆怀谕不答应,找个巡检堤坝的借口躲开罢了。
米县令此人名米申,是昭阳县主和留侯的小儿子,昭阳县主是安王的堂姐,圣人的侄女。留侯与圣人是年少好友。所以米申与陆怀谕还有几分血缘亲情。
要说米县令来做长安县令也是个意外事件。据本人口述,这昭阳郡主想为幼子谋个清闲官职,留侯却想替儿子找个脚踏实地的职务。两人在圣人和皇后面前争吵许久,最后圣人实在头疼,找来吏部尚书,让他随意给米申划个官。恰好长安县上任县令任期即将满,吏部尚书想了想,给米公子划了个六品的长安县令。
长安县令本是个容易升迁的官职,这米申虽无过错但政绩考核太过平庸,在这一任就是六年。
不过米申虽然才能平平,对京中各宅院的八卦却是如数家珍,连谁家公子摔了一跤不举了这样私密的事也能打听到。这点上谢攸宁真是佩服至极。
正想着,长靴踩进一个小水坑,谢攸宁顿了顿,抬脚又踩进一个水坑。
……这长安的大道怎么坑坑洼洼的?她记得去年刚刚拨款翻修了道路。难不成是连日的大雨把部分道路冲坏了?
谢攸宁虽然觉得疑惑,但上值要紧,她只是短暂停留了片刻。
到了县衙,衙门口闪着细微的灯火,已经是上值的时间了,但因为下雨的缘故天色还是暗沉沉的。谢攸宁估摸着米县令应该还要再过个一时片刻才来,把伞交给门房就掏出一个冒着热气的炊饼开始吃。
“谢县丞早。”有人和她说早,她就淡定地停下吃东西点点头。
迟到一半,肩膀被拍了拍。
一般人不会来打扰她,除非是……
“文思兄,我这早饭还没有咽下去可经不起你一掌。”胡主簿嘻嘻笑了两声,他从谢攸宁背后来,才发现人家在吃饭也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摸摸胡子:“你怎么连着几天都是带饭上值?年纪轻轻身子就这么弱,不好好吃饭更不行。”
胡文思看着大不正经,谢攸宁一开始也没有想到,他竟是个正经进士出身,写得一手好文章。
“昨夜听了一夜的雨,睡不安稳。”谢府空旷,常年只有谢攸宁一人居住,她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但是一到大雨就容易胡思乱想。
胡文思想起一些谢家的事:“伯母还在法华寺中?”谢攸宁沉默点头,胡主簿是最识趣的人,见她这般也没有再问下去。想来这谢府虽然门第高悬,但真是清冷。谢夫人常年住在法华寺,谢大人又在外为官。
而谢大公子……
身后响起云鼓声,谢攸宁几口吃完手中的食物,又把身上的官服整理端正。
云鼓声响,是米县令到,该点卯了。
洛阳的天香楼里,有人包下了场子,在此宴请贵客。
“世子代天巡查,是好事,为何闷闷不乐?”
陆怀谕眼前的酒杯空了一半又被东道主亲自斟满,他挥挥手:“不值一提。”今日的东道主是陈侍中之子陈奎,他是陆怀谕的表兄,也是陆怀谕舅舅的儿子。世家大族,多是沾亲带故。
东道主右手边坐着的是陈奎的连襟乔家二郎,他是第一次见到陆怀谕,有意献殷勤,举着酒杯自以为是地道:“世子是为选妃之事烦躁?照我说,这娶妻是喜事,王妃为世子选的必定都是万里挑一的姑娘,世子眼下觉得束缚,等到那美人儿一个个站在眼前就不会这么想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奎瞪他一眼,他讪讪放下酒杯闭嘴。
要说他提起此事也不全是为了讨好陆怀谕,安王妃选的名门淑女之中就有他的堂妹乔四娘。四娘是二房所出,二叔不过从六品官,能够入选王妃的眼还得亏了乔四从小才名远扬。他想,四娘就是当个侧妃也是好的,等到安王登基就是太子良娣,再等等说不准……
陆怀谕懒得理会他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只顾和陈奎说话:“那件东西你可替我找到了?”
陈奎半年来为他这点事跑了不少地方,也算是有所收获:“你怎么心血来潮来找这么个宝贝?累我天南海北地跑了一遭,虽说谋事在人,我尽力了,这事成不成还得看天意。”陆怀谕知道他是有消息的意思,弯了弯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明日我去府上拜访,也看看舅母。”
席面散了,陈奎特意先将诸人送走再回头来找陆怀谕:“祖宗,为你这点事,我可被母亲好一通骂,说我只知道在外头鬼混……”他从怀里拿出陆怀谕从前给他的画纸,平展开来,是块造型特别的双兽纹的玉佩,他在上头写了个“郗”字。
“郗?”陆怀谕愈发疑惑。
“你给我的图画,我差人四处去问,一连找了半年才有消息。我派去的人说在郗易身边见过这块相似的玉佩,我又让他去探听,才知道这原来是高平郗氏传家的宝贝,你这块不知是郗家哪一辈的玉佩。”陈奎说完打趣道,“你还不曾告诉我,你找这块玉佩干什么?寻仇还是寻……姻缘?”
虽说乔二郎不会说话,但基本的意思陈奎也是赞成的,陆怀谕只小他一岁,今年也十九了,这个年纪的男子就是没有成亲房中也该有晓事的丫鬟了,而陆怀谕一不愿成亲二不设通房,陈奎有时候甚至怀疑这表弟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不过这个他当然也是在心里想想,不敢说出口。
陆怀谕握着纸张一端若有所思:“竟然真的有这个东西?高平郗氏?”他不记得自己见过郗家的人,可按照陈奎的说法这就是郗家独有的玉佩。陆怀谕开始对梦中的事情真假有了不确定性。一般来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他都不曾见过的一个东西却在梦里频频出现,而这个东西偏偏还是真的存在。
那么人呢?难道说这世上也真的有那样一个人吗?
他没有告诉陈奎自己那个做了半年的梦,梦里有个看不清容貌的少女,他第一次做这个梦,是梦到在御花园的秋夜见少女。梦里少女穿一袭秋香色的宫装,发髻如云,在月色和灯火辉映下里仿佛园中芍药化形的花妖。他听到梦里的自己问她是谁,那少女低头,发间芍药步摇微微抖动,她说,奴婢是梨园宫人。
第一次醒来后,陆怀谕去梨园把所有的宫人和乐师都叫来,济济一堂的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却独独没有梦中人的感觉。
这样的梦,陆怀谕一连做了半年。梦中他曾问少女三次是谁,少女便回答了三次,可是醒来后按照线索去找却无一收获。梦到次数多了,有几次他窥见少女腰间的玉佩。那玉佩样式极为特殊,他醒来后还能记得,便画下来交给陈奎。陈奎在全国都有生意往来,交给他找才让陆怀谕放心。
陆怀谕细细回想,梦中自己三次问少女身份,难道梦里的自己也被骗了三次不成?
这么会骗人的人,女的他不曾见过,男的倒有一个。莫名想起长安县那个狡黠张扬的家伙,陆怀谕咳嗽一声,把自己走偏的思维拉回来。
“主子,”白术在门口轻轻叩门,得到许可后开门进来,“王妃差人来消息,她已经和圣人说明情由,请世子三日内回京。”又补充了一句,“若不回京,要您,后果自负。”
陆怀谕伸手揉了揉眉头,觉得头疼:“她又要干什么?”
“王妃说沈家不日进京,请世子务必在此前回京,沈大儒和沈娘子也会一道来。”
“老师也回来了。”陆怀谕完全忽视了白术话里的沈娘子,他在沈大儒处听过课,时日不长但受益颇深,“知道了,我明日启程。”
陈奎看他归心似箭的样子,觉得他其实没有明白王妃的话。重点难道是沈大儒吗?不过看样子乔二那个妹妹也没什么指望了,王妃虽然说出要选妃,暗中已经看中了沈大儒的孙女沈十娘。
陈奎转念一想,也未必,他似乎听说沈十娘子貌丑无盐,徒负虚名。对了,听谁说的来着?
他挠挠头,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