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何人?”
满堂肃穆中惊堂木拍案一声响,两边衙役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堂下仍站在原地的青年。进士出身的青年本可见官不跪,沉默半晌,忽的掀袍跪倒在地。
“草民孟言,状告薛家主母雇凶杀人,害死草民长姐。”
“现下证物就在长姐下葬的棺椁中,请大人验尸,为草民长姐申冤。”
一语惊四座。米县令拿着惊堂木的手抖了抖,询问的目光转向谢攸宁,后者点点头,他又一拍惊堂木:“,孟言,你是读书人,可知诬告他人当犯何罪?”
堂下人一身孝服,横眉冷笑:“‘诸诬告人,各反坐。’草民既告她死罪,开棺后若证明草民诬告,不过是赔上这条命。”
米县令面露赞许:“有胆色,好,本官答应你,今日开棺。是与不是,一见分晓。”
胡主簿见他血气上涌,扯扯他的衣角:“大人。不用通知薛家吗?”米县令拉回衣角,摆摆手:“本官是县太爷,开棺验尸还需要征得他们同意?”身后各官员不约而同地低下头,狠狠捏了一把冷汗。
晴了半个月,午后偏偏落了一点小雨,烈日难得被厚重的云层盖住。几个衙役拿着铁锹忙活了大半天,泥土被翻开,底下棺材渐渐露出原本的样子。米县令捏着鼻子后退到了众人身后,抬手:“开棺。”
“轰——”棺材盖被费力推开,露出里头腐化发臭的尸体。带来的仵作上前验尸,青年死死盯着棺木里腐坏的尸首,整个人紧绷到了极致。肩头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两下,他抬眼,对上谢攸宁安慰的眼神,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点,也只是片刻。
前头的仵作在此时大叫一声:“啊呀,大人,这,这是一具中年男尸。”
女尸变男尸,不到一日,这桩离奇案子就以独特和诡谲压倒安王世子选妃,暂居长安热点榜首。
由此可见,相比风月事,还是鬼怪之谈更得上下各阶层的喜爱。
疑点重重,薛家主母和孟姨娘生前的丫鬟都被上门的衙役逮捕,薛夫人受了刑仍咬死不认,倒是那丫鬟被吓得交代了个干净。
二人入狱第三日,一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男子被扔到长安县衙前,经查实,正是薛家主母雇来的那位杀手。人证物证俱在,薛夫人终于松口招认。而经杀手吐露,棺材里的那具男尸正是长安县在找的那位崔郎君,因为撞见他杀人而被杀死。
尘埃落定,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干净利落到诡异的地步,当然,除了崔家人来认领尸首时悲痛欲绝的哭声。
离年中考绩还有十日,这桩萦绕在长安县众人心中已久的案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破了。
破案这日,谁也没有到点下值,一直到整理完所有案卷和口供确保无误才停下动作。
这一停才发现,外头已经是繁星满天,华灯初上。昭阳郡主还在京,米县令忙着回去陪母亲用晚膳,急匆匆地走了。
米县令一走,也都纷纷告辞回去。谢攸宁和胡主簿同时,并肩走出衙门,她手上还拿着白日撑来的那把油纸伞。今日换了把伞面画花鸟的伞。胡主簿没有心思关心自己这位同僚花里胡哨的小心思,揉揉写案卷写得酸疼的手腕,临分别前又问了她一句
“谢大人,下官为官十载,还是头一遭想用‘鬼斧神工’来形容破一桩案子。”他悠悠叹了口气,“看谢大人之前胸有成竹,可是清楚此间关窍?”
谢攸宁打马虎眼:“多行不义必自毙,本官只是深信古人之言。”
胡主簿简单笑了一声,告辞走了。
回去的路上,谢攸宁再一次堵在了路上。
望着车窗外车马连街、花灯招展的盛况,忙了几天的谢大人才反应过来,今日是七月初七,乞巧节。
历朝历代,乞巧节风俗多为月下穿针或喜蛛应巧,女眷聚在府宅之中过节。本朝因着有位别出心裁的长公主,独创了选花神一项。
白日各位贵女云集在长公主府,向长公主献艺,由长公主和各府女眷投花计票,票数最多的就是本年的花神。
谢攸宁恍然间想起来那日在街道上飞驰而过的骏马,原来长公主真的回京了,为了乞巧节的选花神。
今夜有盛会,她索性也不急着回去,沿着街道慢慢往河边走。今夜市集点起万盏花灯,照耀得整座城池都熠熠生辉。
越往河边走,谢攸宁眼前是越来越奢华的宫灯和各色画舸。
最中间那一艘画舸最引人瞩目,且不论它各角挂着的雕镂着亭台楼阁的八角宫灯,就是通体点缀着的圆润夜明珠就是不下万金之数。
众画舸将它簇拥在中间,如众星捧月,衬得越发高不可攀。
她想起曾有御史上奏,指责长公主行事奢靡无度,他说的事里就有乞巧节的画舸。
说起这位长公主,谢攸宁轻笑,目光遥遥望着四面帷幔轻遮的画舸,香风阵阵袭人,闻得人心旷神怡。就不得不提到当今太后,太后与先帝伉俪情深,虚设后宫多年。但也导致了先帝子嗣稀薄,只有圣人和长公主两个孩子。
长公主是太后高龄产下,先帝驾崩时她尚在襁褓之中,怜此种种,加上她性情又与太后年轻时极为相似,自小受尽母兄宠爱。
有人甚至打趣说,天下贡品分两份,一份送进皇宫一份送进长公主府。
“啪”“噼啪”天空炸开一道烟花,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绚烂的烟火在长安上空接连绽放,路上的行人都抬头看烟花。
谢攸宁注意到长公主的画舸里也有人走出来,水面上人影绰绰,隔着距离和湖光,她看不清人脸。说起来她还没有见过这位长公主殿下长什么样子呢?
不过听说她和太后娘娘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谢攸宁遥遥见过太后,联系一下可以想见,应该也是雍容华贵,秾若桃李。
“今年的花神是谁?”旁边有人好奇。
“好像是什么乔娘子?前三年都是卫娘子,今年人家要备嫁了,才轮到新人。”
卫娘子是永安伯爵府的二娘子卫玲玉,谢攸宁也记得之前一直是她。卫玲玉算是长安有名的贵女,容貌出身都不算出挑,但为人处世非常得人心,又有一手书法绝技,名声一向很好。
乔娘子?谢攸宁隐隐猜到了,大概是那个乔四娘子。乔家长居洛阳,估计是她第一次参加这选花神。她运气倒好,没有撞上卫玲玉。
历来花神都可以在乞巧这天夜间陪长公主殿下游玩,无论弹琴作诗,都是极出风头的机会。
这不,谢攸宁听见河面上清越的筝鸣,应该是乔娘子在弹筝。是一首新曲,闻之如山间清风拂面,黄昏微雨燕子双飞。弹的也好,技艺娴熟只是,多了几分匠气。
单听此曲,这个乔娘子,似乎不如传闻中那般,或者说不如她曾经名满两都的几首诗词一般灵气逼人。
美则美矣,空有躯壳。
她刚抬脚要走,身后传来女子的议论
“就凭几支破曲子就选上了,这乔芙雪真是好命”
另一人接道“哪里是选上,分明是大家看她有望成安王世子妃,都卖她两分面子罢了。”
“世子妃?不是没影的事吗?”
“沈氏女不祥,恐怕长安都要待不下去了,安王妃中意的人选里,最出挑的就是这乔芙雪,不是她还能是谁?”
两人议论声逐渐小了,谢攸宁寻声望去,是两个衣着不凡的女郎,估计也是京城贵女。
不祥?谢攸宁独自揣摩这两个字,为什么会说沈十娘子不祥?
画舸里,乔芙雪一曲已毕,起身朝主位盈盈下拜:“殿下,臣女雕虫小技,献丑了。”
主位上歪着神色漫不经心的昭文长公主,正紫色的华服有一半垂在地毯上,有两位婢女跪在毯子上为她锤腿。
说是听曲,其实她的目光都落在画舸外的河岸上。此刻见乔芙雪起身,知道是弹完了,温和摆手:“今夜是乞巧佳节,女儿家年轻正是玩闹的时候,也亏你陪了本宫这么久,要不要出去逛逛?”
乔芙雪垂首,揣摩着长公主的心思,语气谦恭又不显得谄媚,微微弯唇:“爹娘总说臣女是个闷葫芦,不爱外头热闹,只喜欢安静待着。今夜街市沸腾,臣女只觉得热闹于己都是隔岸景,盼着能这般就在画舸中伴殿下凤仪,还望殿下不要嫌臣女赖着不走才是。”
一旁的孔氏出声:“好巧,小女也总是这般说。”
听到孔氏的话,乔芙雪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但是低着头,没有人看见。
长公主偏头看孔氏,有些意外:“那真是巧,还以为天下女郎都和本宫生的这位混世魔王一样,整日往外头跑。
说来,本宫还没有见过沈娘子?”
孔氏摇摇头,话锋一转:“小儿愚钝,哪里值得殿下挂心。还是乔娘子心思纤巧,听闻乔娘子是两都有名的才女。”
此刻河面四面来风,周遭画舸纷纷传来乐声,排练了许多遍的曲子,是乔芙雪这次献上的新曲。乔芙雪此次献曲共有七支,除开头的清平乐由她亲自演奏,后面的曲都安排了乐师演奏。
长公主大手笔,十二条画舸上的乐师一同演奏,甚是壮观。
“早就听闻乔娘子才名,果然此曲不凡。”长公主随口说道,“只是可惜这次听不到乔娘子的新词了,往日听过乔娘子佳作风入松,倒是颇得本宫心意。”后半句倒是真心的,长公主确实很喜欢那阙《风入松》,觉得颇有意趣。
说者虽无心,乔芙雪第一时间瞥了孔氏一眼,脸色隐隐不太好看,囫囵答了两句,借口更衣走了出去。
丫鬟桃枝等在门边,看见自家娘子出来赶忙迎上去:“娘子……”话音未落就被狠狠剜了一眼,不敢再开口。
乔芙雪冷冷俾睨她,环顾四周,见没有人看这边,才咬牙低声骂了两个字:“废物。”
见乔芙雪往外走,桃枝只能跟上来:“娘子消消气,今夜有花灯还有拜织女,奴婢陪娘子去逛逛吧。”
凑近了,桃枝像是鼓足了勇气,附在乔芙雪耳边悄悄道:“今夜沈十娘子也出来了。”乔芙雪停下脚步,略抬起眼皮,一双杏眼盯着河岸来往的人群,:“好啊,那就去看看吧。”
“你去和长公主说一声,就说我不舒服,先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