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陆怀谕是真的转了性子吗?
脑子里一出现这个想法她立刻摇头否定,刚才陆怀谕对自己可没有这样的好性子。
想起三年前,谢攸宁忍不住伸手摸摸额头,那三个月里的头一个月,她课上每次一打瞌睡就会收获一颗从左前方飞来正中额头的玉珠。
第一次被击中时,谢攸宁从梦里猛然惊醒,要不是同桌的杨巍拉了她一把,林博士就会看见自己课上出现头一个听课听的四脚朝天的学生。
彼时小谢攸宁摸着泛红的额头恶狠狠地巡视了一周,却对上一人满不在乎的挑衅目光,对方之气定神闲理直气壮让她不由一愣。
她看见对方唇瓣张合,像在说什么。
小谢攸宁从梦里醒过来还有些迷糊,就问杨巍陆怀谕在说什么,一直在走神的杨巍:?
然后林博士就点了谢攸宁和杨巍的名字,让他们站起来回答自己刚刚提出的问题。
时过经年,谢攸宁回想起那一幕,竟然福至心灵地联想到了陆怀谕无声的话,他当时说的好像是:元兄好梦,不似岐昼夜难眠。陆怀谕单名岐。
谢攸宁突然打了个冷战。
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的今天,他在自己面前可都是寸步不让。
关于他盯了谢攸宁一个月,倒不是他只想盯一个月,而是从被动挨打到完全适应,谢攸宁只用了一个月。陆怀谕的突袭让她的听力和反应力在短时间内被迫迅速提升。
第六天她就能听见珠子破空而来的声音,第十天就能瞬间清醒并躲避。
而后头二十天其实她已经戒掉上课打瞌睡的恶习了,至于为什么还是每日假寐?
当然是为了躲开那一击,然后
让珠子击中后面老是讥讽她长得像个短命鬼的莫七郎。
由于谢攸宁躲避的动作幅度很小,以及莫七实在太笨,以至于莫七连续二十天都和撞了鬼一样,直到陆怀谕收手。
其实谢攸宁怀疑陆怀谕对莫七也很不满,不然难以解释他怎么又坚持了二十天,难道真是闲着没事干?
对比从前和今日种种不同,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就是他真看上沈十娘子了。
谢攸宁回味着这个猜想,忍不住偷眼看他,只一下就被抓包。
“我又不是小娘子,攸宁想看大可以大大方方地看,何必鬼鬼祟祟……”
陆怀谕说着向前一步,离谢攸宁更近,后者忙拿了几本书捧在怀里,强行隔开一点距离。
接二连三的阴阳怪气,谢攸宁结合前情,继续推出下一个结论。
陆怀谕,是不是吃味了?
完了完了。心里盖棺定论后,她暗暗叫苦。早知如此,那日就不去法华寺了,谁能想到陆怀谕当天还不理不睬背地里却是铁树开花了,而沈娘子与自己不过一面之缘,又偏偏差人到处打听自己。
是,谢攸宁早就知道有人在打听自己,只是这几日才清楚背后是沈家人。
沈娘子啊沈娘子,你真是害死我了。且不说她不可能看上一个女子,就是真看上了也不可能去和安王府抢世子妃呀。
而且……
谢攸宁抱着书不敢抬头看陆怀谕,听说安王府和沈家的亲事告吹了,这事可千万不能和自己有关啊,她这官途可才刚刚开始……
“攸宁怎么不说话……”陆怀谕盯着眼前人束发的头顶看,不似一般的高门子弟,谢攸宁似乎总是发带束发偏多。今日“他”绑的是一根雪青色的发带。
陆怀谕的目光顺着乌黑柔顺的发丝落下去,落在谢攸宁小巧可爱的耳垂上,然后是耳垂上那颗小痣上,和梦中人一样的痣。
这么多天,他只在谢攸宁耳朵上见到过这样的痣。
他的目光又落在那截细白的脖子上,谢攸宁的皮肤很好,他碰过,比上好的玉质还要细腻无暇。他盯着发带,莫名有些心痒,想扯开这个小同窗的发带,看“他”满头青丝散下,散进衣襟里。
也不知道“他”衣襟里是不是也这么白,真的不怪自己在初识时将“他”当成女孩。
想偏了,他收回心思,咳嗽两声扯住想跑的谢攸宁:“跑什么?”
谢攸宁心里有点慌,没有挣扎,纠结片刻抬头满脸诚恳地和陆怀谕解释:“世子放心,下官回想从前真是深恶痛绝,日后绝不会,绝不敢和世子争抢。”
“什么?”陆怀谕没有听懂,不过是一本书么?
谢攸宁以为他不信,想了想,把手里的书一股脑塞进他怀中:“这些书就送给世子,当是见证,日后下官绝不会和世子争抢。”
“谢攸宁,你?”陆怀谕接了这堆书,捧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书皱眉罕见叫了谢攸宁的全名。
谢攸宁却已经从自己搅乱姻缘一路想到了日后被各种刁难以至锒铛入狱,脑中一时乱糟糟的,见陆怀谕皱眉,以为他还是不肯原谅自己。
索性心一横,对着陆怀谕的眼,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承诺:“世子若不信下官的诚意,这样,日后待世子议亲下官再成婚。”
她自以为这个承诺已经够诚心,陆怀谕若是一直对沈十娘子痴心不改,自己也绝不横刀夺爱。
不料陆怀谕思索过后,也不探究,只是淡淡地点头:“如果攸宁执意如此。”
谢攸宁:“……”
非年非节,店内生意比较冷清,谢攸宁出去后那个书架下只剩下陆怀谕捧着一堆书的身影。
白术从暗处钻出来:“主子,这书?”
陆怀谕一本一本拿出来看,《开蒙要训》、《对相识字》、《千字文》……原来谢攸宁拿书那一排放的都是些幼儿启蒙的书籍,他随手翻过,都丢给白术。
“拿去结账。”
白术满头雾水地拿着一堆书去结账了,陆怀谕在原地琢磨了好一会儿也没弄清楚谢攸宁是弄错了什么。不过他对人临走前的那个承诺倒是十分受用,想了一会儿也不再想去追根问底,扬眉释然一笑。
他来街上起初只是散散心,散散心中的郁气。六月一场大雨连下了七日,雨虽然停了,大雨带来的事情还远远没有停止。
太后自那时就受寒卧病不起,和家被查出贪污款项偷工减料,黄河下游遭了洪灾,国库里一笔银子又被人藏进了棺材里……圣人找钦天监算过,说是星宿不利,至于哪里不利,却又说得糊里糊涂。
今年恰值太后八十寿诞,事事都怕出事,偏偏又出了这么多事。
陆怀谕站在高大的书架前,耳边还是勤政殿内棋子落定的声音,和圣人已经显出苍老的声音。
圣人的棋艺比前年他离开的时候差了很多,对于神鬼之说却更看重了。如果不是皇后和太后都极力反对,圣人早就决定在长安再修一座圣宫供奉神君。
时人都知太后潜心礼佛,不知太后礼佛只礼一分闲心,而圣人从不在明面问道,问道之心却已经铭刻肺腑。
如今太后卧病,只凭皇后已经很难劝住圣人了。
今年是弘文四十年,二十二岁登基的圣人,临朝已有四十年了。
太久了,四十年的光阴,足矣让满怀雄心壮志的青年变成一个草木皆兵的老者。
钦天监不过是顺势得出了一个圣人想要的结果。只是星宿一旦不利,就注定有人要替这个不利负责。
陆怀谕藏在袖子里的十指渐渐握紧,从太常寺卿的消息送入安王府到今日,快十天了,听闻坊间已经有关于沈十娘子不祥的传闻,陆怀谕倒想知道,是谁要做这样一个局?
只针对一个刚入京的女郎?还是针对沈家?
他想到沈令仪,又难免联想到沈家侍女在外打听谢攸宁的事。刚平缓些的眉间又蹙起。
一年不见,他都快忘了这位小同窗招蜂引蝶的本事。当年那道士看来也不是什么神仙,谢攸宁就是生成个男子也是个祸水之相。
走出门来,谢攸宁的灵台渐渐清明,也能正常思考了。她反应过来,刚才突如其来的示好显得自己真是格外愚蠢。
只是话都说出口了,再回去找人改口也太狼狈,谢攸宁只好安慰自己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看来日后不仅要避着安王府,遇到沈府也得避开。
前面的道路已经通了,谢家的马车想来也回去了。谢攸宁沿着街道慢慢往回走,城东属于万年县辖区,比城西占地更大,放眼望去两旁街道商铺装饰无不华彩夺目。
今日原不是休沐的日子,因为米县令生辰,早了两个时辰下值,只派师爷和衙役看着有事再来通秉。
午后起了微风,方才汗湿的衣裳此刻已经干透了,黏在身上不大舒服。
谢攸宁眯着眼睛想,其实若是一直在长安县做个县丞也不错,县令爱偷懒好说话,主簿油滑县尉心思简单,官位虽然不高但是也说得过去。
只是,她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谢攸宁选择来长安县是有借米家作青云梯的意思,更多是因为当时她想去的地方并无官职空缺。
她真正想去的是刑部,而米申不止有个郡主母亲,更重要的是,还有个做刑部侍郎的兄长。算算日子,那位米大人应该也快从北方回来了。
马蹄声踏过石板路飞驰而来,几匹高头大马从街道上一晃而过,谢攸宁忙着避到路边,没有看清马背上人的脸。不过她知道那马往东边去的,这条街最东边的巷子。
那条巷子只有两座显赫的府邸,一座是安王府,另一座则是长公主府。
不同于安王,长公主府常年空缺。谢攸宁揣测:难道是长公主要回京了?
被这样一打岔,谢攸宁又忘了,自己刚刚想到哪儿了来着?
对了,她想到了米大人,要想获得这位米大人的青睐,光靠已有的一点政绩恐怕还是不够。
好在眼下有一桩悬案。
话说回来,谢攸宁继续沉思。虽然她在米县令等人面前说的轻巧,但是这桩案子究竟怎么破,其实她还没有想到。
如果能够像两个月前那样,做个梦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