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归 第73章 送别

上阳城下了场好大的雨，雨水清刷大地，又留下遍地泥泞。

修竹坐在顾醉阳床边的小凳子上，以一个极其放松的姿态捧着摞信纸，她从里面挑了挑，拿出一封染着粉红桃花的，封面上书：诺离将军亲启。

“府内花开又谢，清泉逐涸，孩童打闹声渐弱，想是都到了年纪，该去学堂之故。”她轻轻念着，抬眼看了下顾醉阳的脸，眼神又回到信纸上。

“将军府东侧绿荫嫩芽，昨日遭难，被一洋驴啃食，枝叶凋零。”

她忽然笑起来，笑声传出小屋，传进院外人们的耳朵里。阳光印在顾醉阳逐渐发白的嘴上，他轻轻扇动了下眼眸，被修竹捕捉。

“给你念念。”她细心地为他掩好被子，“当年你去信实在频繁，很多都没来得及看。”

“这封，是你从沙定回来时写的……归程仍是漫漫，路经之处，只觉背后寒凉，又想起古人曾言：‘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所以，修竹儿真的听过鬼哭吗？”

她放下信想了很久，摇了摇头，“人哭尚且来不及听，谁去听那玩意？”

“不过，这让我想起来军中一首小调，里面有一句词深得我意。”

她动手收拾着书信，不经意哼了一会，终于哼到那一句：“徐徐长歌尽，栩栩盼微光……大漠有牛羊。”

她又念了好些个，其中不乏稚气，顾醉阳曾大放厥词，早晚有天能赢修竹。她被逗得哈哈大笑，可那笑声中又带着些鼻音。

她翻出一张纸，正面只写了两个字：醒清。

看了半天才明白，这是顾醉阳准备在及笄礼上送给她的字，却被楚觅抢了先，一直没拿出来。

再看背面时，她泪眼婆娑。

【醒清：为将之人，需得清醒恪守。

但你本为长鹰，该乘风行，随心动。

我愿你永远清醒而自由，傲然而肆意。】

等到她终于收拾心情站起来的时候，烈日已是夕阳。

她把信都码进大箱子里，把密匣里的圣旨一并放进去，又伸手把颈上长命锁取下，小心地挂在他脖子上，嘴里不住地絮叨：

“没赢了那一辈子的全宴，实在是天下第一大憾事。”她又整理了顾醉阳的手记，整齐摆放。

“我既后悔如此愣头青似的出世，又后悔没来早早遇见你们，或许能在一起过两年安生日子。”

“我还后悔经此变故，没听你好好哭一场，就这么急匆匆地把你送出去……”

“但是现在啊，我就想你能好好的，最好别回来了。”

最后一句话说完，景鸿带人进屋来，他们把顾醉阳从床上搬起，挪进后门马车里。

景鸿确认好顾醉阳的状态，出来跟修竹保证：“我肯定亲眼看着他到。”

“你也别回来了。”她神情寡淡，语气却不容置疑，“事必后，不要用任何途径与我联系，若无趣就去找虹阳殿下，她可能会需要你。”

“可……”

修竹走到顾醉阳身边，打断他的话：“带上所有投降的杀手，一个都不用给我留，此后最少三年，镜儿山都不要跟我联系。”

景鸿似乎想到什么，他久久看着修竹，最终，只能恭恭敬敬对她拜了一拜，说了声“大将军保重。”

马上就要出发了，修竹觉得应该给顾醉阳留点什么，比如一个拥抱。

然而医师说他未去毒，接下来还要奔波，最好不要乱动。她便凑过去，描了描他的眉眼，末了，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腿一抬就出了马车。根本没看见他的手微微动起来，努力发出的声音，隐没在修竹对车队的嘱咐里。

太阳落山前，两辆马车终于从将军府后门离开，其中一辆汇入莫名来的车潮，又一瞬间消失进黑暗中。

宫门将闭的钟声响起，远处传来马蹄哒哒，楚必按住宫人，示意他们等等。

公公从楚必身后走出来，绕到车侧，一拜：“奴才见过豫德王。”

车内无声，车夫在公公授意下，打开车门。

里面并没有什么豫德王，只有穿着黑甲的修竹，听见有人开门，方才抬眸看了一眼。

公公顿时慌了，连带着楚必也慌起来，他们凑在车前，双目查探本就不大的车厢。

“都一样的。”修竹突然对着他们笑了，“是谁都一样。”

嘈杂没过多久，宫门闭，把将军关在里面。

将军闭上了眼，心甘情愿。

翻墨和淡墨到岭山的时候，陆繁雨正在垦田，她把四周用来防自己人的阵法拆除，从不知道哪里，弄了些种子。

李刃正眯着眼挖坑，把泡发了的种子细心种下去，身下是一块平整的木板，方便坐着。

二人到的时候，陆繁雨正一脚把李闵踢起来，“滚蛋，练兵去。”

李闵捶腰站起来，把水拿得离李刃更近些，“爹，多喝水。”

李刃头也没抬，抖着手把土扫进坑里，轻轻拍了几下，“嗯，快去吧。”

翻墨一时踌躇，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正此时，陆繁雨看见了他们，也看见了他们胳膊上系的黑布。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很久，直到李闵动起来，接过翻墨背上的包袱，她才终于泄了力。塌下去的肩膀如洪水的引子，完全撑不起身体。她直直地倒下去，落在松过了的土地上，一声闷响。

众人围在她身边，轻声跟她说节哀的时候，她深深呼出一口气，等再吸气的时候，颤抖的声音像是要把这口气砍断捏死。

“修竹呢？”

“留在那了。”翻墨回她：“她说，她有想要保护的人，你能明白。”

“我不明白。”陆繁雨咽下那口慢慢吸回来的气，“带上顾铭，我们回去。”

“回哪去？”

“栖鸣。”

一时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李闵轻轻放下手里的包袱，扶着李刃走过来。

“回去也好。”他伸出残缺的手按在她的肩上，“我同意。”

淡墨烦躁写在脸上，“师叔你就别窜事了，那俩小的哪可能说回就回？”

“那就让我去吧。”李刃笑着，“我回去给你们打扫瓦舍，种种地养养鸡，不管谁在外，都还有个家。”

“我回去立个碑，常年香火供奉，也算赎了罪。”

陆繁雨突然在第一句的“家”和第二句的“碑”里，找到了一零星的归属，就是这一点归属，她回头去看李刃的脸。

他认真极了，脸上更多的是平和，“陆枫，小辈们受了太多委屈，没人开解，走不出来。”

她别过脸，嘴上说着离开，心里却舍不下执念。

“罪孽了了，陆枫，跟往昔留下的人，都走光了。”李刃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跟她说：“没用了，回不去了，不管再起什么事情，都跟旧人无关了。”

“我知道。”陆繁雨打断他，“你劝不动她，我也去。”

——————————

药王谷内，几乎所有弟子都在，他们围坐在一起，手里的药材拿起又放下，全神贯注。

其中一个小弟子因为所学不足，只能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计，和同样无所事事的景鸿坐在一处。

他问：“景公子，你说这封密信不是大师姐给的？”

景鸿点点头。

“那能行吗？”小弟子托腮，两条腿绷得很直，“豫德王中毒快整月，再不解毒，会变傻的。”

“狗皇帝！”景鸿一把摔碎茶盏，“他明明有解药！”

小弟子疑惑，歪头看着他，“啊？他和豫德王不是亲戚吗？”?? “你还小，你不懂。”景鸿撒了气，又“吧唧”一下坐回凳子上去。

小弟子没对这个“大人”的话表示反感，只是嘟囔着自己的想法：“那帝王绝情，说不定顾大将军也是他暗中杀的。”

景鸿“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谷中管事弟子给小师弟头上来了一记，让他出去扫地。

“小孩子胡说，景兄弟别在意。”

景鸿内心难以平静，只是喘着粗气点了点头。

“药方是对的，解药三日内做好，病人呢？”

“他来不了，你把解药给我。”

管事弟子没问别的，答了句好，便匆匆的携人去了药房，没多时，又转回来。

“景兄弟，开这方子的，是覃人？”

“不清楚，问这做什么？”

“其中几味药材，本是唯覃地所有，但方子里写了替代之物，椿国可寻。此人非比寻常，必然对师姐现在找的东西有所助益，遂……”

他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拜下去，“烦请景兄弟替我引荐，药王谷众人，都想解了师父的毒。”

景鸿慌了神，一下子躲开他这一拜，“方子是单修竹给我的，我哪知道是谁写的？快快起来，快起。”

——————————

宫中，政事殿内，修竹懒懒地坐在竹塌上，嘴里嚼了根邦邦硬的肉干，一手拿笔，一手挠头。

“陛下，依臣看，玉洲城内这几个城守还算安分，况且疫病刚过，应是不敢生出别的心思。”

皇帝坐姿未见得比她优雅，他连书简都没放下：“豫德王醒了吗？”

修竹充耳不闻，继续道：“就臣与其打交道这段时日来看，有些覃人或许早就不把自己当覃人了，留着未尝是坏事。”

皇帝放下手里的东西，用指节敲了敲玉案，“豫德被你藏哪去了？”

她连头也没抬，“臣建议还是清理金洲附近，给储君一个清明之地。”

“朕知道你能听见。”皇帝站起来往她这边走，“去往金洲的路上，没见到豫德王，你把他送去了岭山，是不是？”

“陛下好心思，若再早几天，说不定臣真的会选岭山。”她终于不装了，小脸扬起的笑容比蜜还甜。

“何必呢，诺离。”皇帝走到她面前，“椿国是朕的椿国，他无论到哪都会被找回来。”

修竹先是假惺惺地震惊了下，后又端正地跪在皇帝面前，“陛下只是想要把杀人的刀而已，臣私以为，臣更合适。”

皇帝只是皱了皱眉，无奈地转身走回去，嘴里念叨着一句：“可惜了，都不笨。”

小番外：书接正文

修竹感受到皇帝往回走的脚步，补上一句：【但是，臣更希望豫德王不要回来。】

皇帝上台阶的脚步梗住了半晌，转过头带着怨怼地看向她。

【很多时候，尤其是现在，朕都觉得你不如他。】

没等修竹问为什么，皇帝就给出了回答：【因为你确实不够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