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修竹真正了解了西山为什么人少。
地不平,石块多,植被厚。
背上那个人重,还扔不得。
身后侍卫劝了再劝,她还是执意把他背下了山。
她说你们这群残胳膊断腿的,自己好好走下去别给我找事。
大雨之下,全队只有修竹的后背没有湿。
众人踉踉跄跄走下山,没有人接,顾醉阳本来昏昏沉沉还能哼哼,后来干脆两眼一闭晕了过去。修竹把他丢在马上,自己则在身后护着他,屁股基本没挨过马背。
雨中狂奔,到了城门,正见到等在那里的裴叔。
他接来了药王谷弟子,直接在车上施诊,修竹在一旁递布条和烧过火的刀,裴叔就偷偷抹泪,念叨着说王爷受苦了。
大夫擦去血迹,伸手又把血从里面往外挤,一股又一股黑红的血。
“断新!”他手上一顿,流了几滴在车中毛皮上。
“大将军,断新是奇毒……我治不了。”
“治不了?”修竹看着顾醉阳面色如常,好像根本没毒的样子。
“那……那谁能治?”她探过头去看大夫,“你说,我去找。”
大夫一直低着头,被她看得实在没法,终于说话:“师父。”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修竹不信,仍问:“藥云鸢或得藥老先生真传,她能解吗?”
大夫摇了摇头,“师姐已月余未能传信回来,怕是早已经进了覃地,若连大将军都找不到她,那我们更找不到。”
修竹从没如此冷静过,她理清头绪,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解药。
“那离毒发还有多久?毒又是从哪来的?”
这回大夫抬起头了,字字铿锵:“覃国!”
然后又疑惑着缩回去,“但这毒制法秘传,书上说早绝迹了,遂我也不确定能拖多久。”
正这时,车停住,李嬷嬷的声音传过来,像是在往这边赶。
“裴叔,别提他的毒。”
裴叔掩住泪珠,明白了她的意思。
众人七手八脚的把顾醉阳安排进屋里,慌乱中,修竹不知为什么吸引,鬼使神差看了眼他床边的暗格。
那里是有个贵重的物品来着。
大夫依照她的说法回复,屋里这些人才松下一口气来,顾醉阳现在神色如常,伤口也没有那年修竹的严重,所以大家也就放了半颗心。
修竹上前去给顾醉阳掩好被子,拍了拍李嬷嬷和裴婶的手,轻手轻脚带上门。
门外是他带走的府兵,大夫久劝不动,只在亭下医治。他们见到修竹出来,忙问顾醉阳情况。
修竹:“你们把两个月来他见了谁、做了什么,都讲给我听。”
半夜寒凉,她止不住发冷,而这冷不是身上冷,却是心冷。顾醉阳这一遭几乎没有一天好日子,刺杀、试探、威逼、官民围堵,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清理余党,还是单纯遭罪去了。
但世间之事总有联系,抽丝剥茧后,修竹发现刺杀是从回程开始,到西山都未曾停止,那顾醉阳就是在完成某件事后才被人盯上的。这件事可能是未能除掉的余孽,可能是觉察到肃清之事的细作,可能是藏在暗处的贪官污吏……
她越想越害怕,如果顾醉阳有事,那这将军府,就真的没了。
忽得灵光一闪,此前就生出过的心思又一次冲上脑海,她屏退众人,找到暗格里的东西——一张圣旨。
她定了定心,把圣旨藏回去,召集所有能用的人,分三批寻找杀手来处。
而她自己则等在宫外,宫门一开便请旨觐见。
她跪在地上,求皇帝能允许她调兵寻找,皇帝应允。但等她到了大营,放眼望去全是老病残。
她咬住下唇,然后慢慢松开,吩咐那群借来的兵上街巡城。
她没有重回皇宫,而是独自一人去了掩佛寺,她跪在佛前跪了很久,直到景鸿从身边拍了她一下,才摇晃着站起来。
“找着了?”
景鸿点头,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我劝你别去。”
修竹站住,“你那年撺掇我上擂台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拂开景鸿的手,摇摇摆摆地往前走,“你说诺离大将军英勇无畏,区区几个末流门派,怎能挡得住我栖鸣雄风?”
景鸿跟在她身后,听她絮叨。
“你还说我风骨尚在,若真心闯荡江湖,未必差过那群酸腐掌门。”
“景鸿,我得去。”
她的最后一句,用了个肯定的语气。
“将军府怕是因为我,才成了这样的。”
没等景鸿反应过来,修竹已经上马,向远处疾驰。
一个时辰后,落妆阁阁主迎来了他今天第一桩生意,就是查毒。来人是椿国正炙手可热的女将军,虽逐渐势弱,但明显还在皇帝的庇护之下。
阁主朱唇实在不敢怠慢,把往日用来隔断的屏风撤下,挑来的全是阁里顶尖的杀手。
谁知来人规规矩矩,把血手帕撂下,提出只要查到解药,多少钱都能给到。
朱唇忙笑脸相迎,安排制毒的、解毒的挨个来看,繁忙中抽空看了眼她身后戴斗笠的小兄弟。那位应该是现任武林盟主之子,听说改了品性,现如今跟朝廷诸人混在一起,给他爹的武林地位造成了不小的影响。现在江湖里很大部分一批人认为,他的老爹不配坐这个位置了,但碍于朝廷的关系,又不敢太放肆。
朱唇这边脑子飞转,景鸿已经品明他的意思,于是他伸手摘去斗笠,笑嘻嘻地打招呼:“你这一任朱唇当任挺久,看来还不错。”
朱唇自然也不敢惹他,“不过运气好。”
景鸿注意着杀手们都见了帕子,问:“诸位可知这是什么毒?”
能答出“断新”之名的,只有两位,其中一位是个老瞎子,阁中换了五任掌门都没换掉他。
老瞎子摸索着推开另一个杀手,跟景鸿讨好似的说:“覃地来的,大多过的不顺,诸位大人放了小娃娃,拿我去审就是。”
修竹走到他眼前,许诺道:“老先生,我只要解药。”
老瞎子转过头,一双灰白泛着黄色的瞳孔对着她,“姑娘,断新之名,释义便是断去新生。”
他苦笑着指着自己的脸,“老头子我大半生都搭在里面,只要跟这毒沾上边,谁都不能全靠良心活下来。”
修竹一下子攥紧双拳,“告诉我吧。”
她没问去路如何,只是说:“我这一行,不靠良心。”
谁知落妆阁那边低语细细,景鸿注意到这些,暗中把能出去的所有门都锁了。不起眼的角落里,越来越多落妆阁杀手聚在朱唇身边,小声交流消息。
修竹从老瞎子那里得了个地名,站起来,看向朱唇,“朱唇阁主,我向来不管家,遂手里没有多少钱。”
朱唇赶紧从人堆里出来,笑着应和修竹的话,“无碍,权当是交了朋友。”
修竹正对着他,轻轻说:“但我听来个有趣的传闻。”
朱唇感觉天灵盖都在发凉,他暗暗看向倚在门框上的景鸿,又看了看她带过来的兵。
修竹的声音近在咫尺,她说:“落妆阁,是靠武力更迭的。”
朱唇“啪”的一下就给她跪下了,声泪俱下,“实在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点花拳绣腿就敢挑战栖鸣山,小的知错了大将军。大将军看在我们当年未曾尽力追杀的份上,快饶了这群穷孩子吧,都是没爹娘养,活活被逼着干这种搏命的勾当,能安稳度日,谁乐意刀尖舔血啊?”
修竹的眼神越发冷漠,她没回复朱唇的任何一句话,只是说:“落妆阁规矩,若有猎物未能搏杀,需阁主亲自出面,若败,则退位让贤。”
“我现在来了,你要战吗。”她走到朱唇身边,抽出剑,搭在他颈上。
这回景鸿也不倚门框了,他直愣愣地看着修竹,看她将剑锋偏了再偏,然后从朱唇侧颈,片下一小块薄薄的皮来。
“你若认我为主,就留你一命。”
那眼神分明是坚定,而里面是复杂的,快要溢出来的狠心。
皇帝并不惊讶修竹所为,他甚至变态的想要修竹发现,他在监视她。
“小老虎终于见血了。”
他说的如此玩味,感觉不像在说人。
“解药给我。”他伸手,从楚必手里接过那个小盒子。
“等她折腾折腾……那小豫德王,再挺个把月,死不了吧?”
楚必回答:“会损害经络,变成个傻子。”
“啧啧。”皇帝笑着把解药扔回到楚必怀里,“死不了就行,让我们看看她诺离,能为将军府做到哪一步。”
城外,诺离已经为了解药大开杀戒,通过杀手组织间的联系,找出了上阳城外百里,几乎所有杀手的落点,每端掉一个,就多一分恐慌。
知道断新的人太少,多是些中了毒苟延残喘的废人,他们只有中毒后的痛苦,没有药方,也没有解药。
顾醉阳每日都是一样的在那里躺着,据说即使死了,他的尸体也能保持三天不硬,就一直是那种安详的样子。
他有可能在那一躺,就是一辈子。
顾醉阳中毒第十日,修竹又捞了个空,景鸿拽着朱唇到的时候,裴叔正在侧门抹眼泪。景鸿示意朱唇留在外面,自己走进将军府。
府里似乎还是往年的样子,只是府中花蕊迟迟未开,已经过了花期,连树叶都萧索,平白添了苦气。景鸿闻了半天,才发现是药味。
他是在顾醉阳房间里找到修竹的,她正在给顾醉阳念信,信件被整齐码放在一个大木头盒子里,有奏折,有家书,有普通信件,有战报……
见着景鸿来了,修竹比了个“嘘”,轻轻走出来。
“老先生说什么了?”
景鸿叹了口气,“死了,他说覃人皆知断新是什么意思,没有一个人会帮你解毒。”
“那断新是什么意思?”修竹思考着,景鸿继续跟她说其余情况:“此毒一出,便是下毒者与他有世仇,是必死之局。那个小覃人也是不肯说,我们用了家伙,他说是老头子当故事给他讲过的,但其中细节,也一概不知。”
“不可能!”她压低声音发怒,“既然覃人皆知,那他就一定也知。”
修竹快步往外走,景鸿追着她补充道:“还真有这可能,小覃人襁褓之中就被带来了椿国,他又无父无母。”
修竹风风火火走在前,一句也听不进去。
一夜无果,她仍是追着覃人这条宽到无际的线索查,其中牵连了太多太多帮派,她一度被人套上了咬人疯狗的名号。而唯一渺茫的希望藥云鸢,仍是渺茫,联系不得。她强撑着精神,整日整日地奔波,寄希望于忙碌可以改变现实。
直到有一天,她清剿的杀手,拿出了皇诏。
“你我本都是为陛下而活,是一家。”
修竹遥遥看着那张皇诏,根本不必细看,她就知道那不是赝品。
皇帝势弱时,确实暗中跟江湖上某些组织有关系,只是现在,皇帝不需要他们了,就像他不需要将军府了一样。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往常隐隐发觉的东西全成了证据,而这时她才惊觉为时已晚,现在的她只能被皇帝牵着鼻子,像只驴似的卖命。
那天,她喝了很多很多酒,十几日来第一次独自进入审讯室,带了许多药品和止血的东西进去,审了一晚上。第二日她精疲力尽地挪出来,叫人进去收拾的干净些。朱唇带人进去,满目血腥,小覃人死了,胳膊腿都不全,零零散散摞了小半盆肉和头发,盆里血腥中带了点晶莹的是筋。
景鸿吓得没敢上前问她,但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了结果。
那一夜,谁都没有见过她。
她既没在将军府,也没在皇帝给的府邸。
旭日初升,守陵人起身准备打扫时,推门发现一具人形物,倒在陵前,浑身是血。
他没敢动,小跑着叫人,报了官府。
小番外:
夫人死后,修竹把一尊神像从屋里请出来,送回到掩佛寺。
裴叔看着她,有些心疼。
修竹无奈地冲他笑笑,回身攥紧手里的剑。
这一章,应该……应该没崩吧(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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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