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年前,修竹一行人终于来到上阳城附近。
她失魂落魄许久,饭吃不好,觉睡不好,脸上无光,写满了愁。
撩开车帘看了会,她敲敲门框,“放我们下去吧,你带着弓原去掩佛寺。”
驱车小兵回过头来,“那大将军,你的腿?”
“他的命重要,我让师叔扛回去。”
翻墨推开车门,点点头,“啊对对对师叔的命不重要。”
小兵不再执着,停下车把他们放下去,冲着另一条路走了。
修竹见车离得远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哭。
两位师叔起初以为她是腿太疼了,后来发现她皮糙肉厚应该是感觉不到,思索再三,她自己开了口。
“师叔,夫人怎么办啊?”
他俩一齐愣住,是翻墨先蹲下来劝她的,“人各有命,莫要牵强。”
她哭得更伤心,“谁都护不住,为什么我谁都护不住?”
“没有。”淡墨也蹲下来注视她,“你已经很厉害了。”
却是谁也没能劝住她,生生哭困了,被他俩扛着进了城。
刚刚开城门,正面架起三四个高梯,城守带着人正往街上挂红灯笼。修竹眨着眼醒了一半,恍惚间漫天喊杀声和安逸的静谧交汇融合,她仿佛在梦里。
“李城守,这是……”
淡墨把她放下来,扶着走过去。
“诺离将军?您怎么回来了?”李城守连忙从梯子上下来,“这不是豫德王丧期满一年了吗,再加上南北疆大胜,上阳城也该热闹热闹。”
修竹抬头看那些灯笼,红的温暖,却又寂寥。
李城守又道:“今晚起便燃灯,入了夜那叫一个好看,大将军晚上来瞧瞧?”
“不了。”她道:“李城守辛苦,我们就不扰了。”
她一瘸一拐地往将军府走,城守看了,忙问要不要车。
忽的一阵马蹄,伴随一声沙哑熟悉的“修竹儿”,须臾来到身边。
“修竹儿,你怎么回来了?”
修竹反问:“什么叫‘我怎么回来了’?不是给你写信……”她想起来,战乱匆忙,弓原又迟迟不醒,她给忘了。
遂改了口:“是陛下口谕,要我回来见夫人。”
顾醉阳神经绷紧,他问:“那长锋军呢?”
“大牛带着,安抚北疆。”
他的脸色眼见着变了,先是发白,继而发红。
“你先回去见夫人,我去回禀。”
“等等。”修竹一手抓住垂落的马缰,另一只手抓住顾醉阳的衣服,“夫人病成这样,他还要你出去?”
顾醉阳捂上她的嘴,只是一瞬间,他不想再维持所谓君子形象,顺势将她按在怀中。
“不要乱说话……我想你了。”
翻墨有些尴尬的转过去,顺便把淡墨也转过去。
顾醉阳还是抱着她,仿佛荒漠中找到庇护所的动物,小心翼翼,又不带戒备。
“行了,回去等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没有松手,又是许久。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上马疾驰。
“回吧。”翻墨轻声说。
“那我去接弓原,城守说藥大夫在将军府。”淡墨抹了把脸,声音有点堵。
几人正要分开,翻墨想了想还是叫住他:“师弟,车厢夹层里有个东西,是给你的。”
淡墨点头离去。
修竹就在翻墨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回去,到了门前,天已大亮。修竹敲那门环,是裴叔开的门,一见是她,眼圈都红了。
“小将军回来了,快去,快去告诉夫人,小将军回来了!”
安静的将军府热闹起来,修竹被众人拥簇着,脚不沾地就来到夫人房中。
夫人坐在正对着门的凳子上,坐得笔直,身上层层厚衣,还是忍不住直打哆嗦。她的脸瘦到脱相,颧骨耀武扬威地凸出来,脸颊凹陷,只有嘴唇水润,却也是泛白。头发白了大半,简简单单的挽在身后。
侍女用手帕沾了温水,替她擦了擦嘴唇,“夫人,你看那是谁?”
修竹被夫人的样子吓蒙了,不知道这样的变化,这几个月她都经历了什么。只是心口酥酥地疼,鼻头发酸,又想哭。
夫人抬头看她,眼眸一下子就亮了,“顾别!”
这回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纷纷看向门外……什么都没有。
“顾别你来了?”夫人扶着桌子颤巍巍站起身,手指瘦的没有一点肉。她挺着一口气来到修竹面前,轻声细语地叫她“顾别”。
修竹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那是身黑甲。
一瞬间,烦乱的思绪被铺天盖地的悲伤掩盖,夫人笑得越温柔,她心里越难过。隔着一道门,修竹对着夫人跪下去,本就没好利索的伤口细细碎碎的淌出血来。
夫人那口气撑不住了,重重地吐出去,直着就要摔倒。
身旁的人手脚麻利,一齐把夫人抬进屋里去。
修竹更害怕了,目光四处寻,找不到一个闲人,告诉她夫人近况。
她挣扎着爬起来,扶着腿,摸了一手血。
屋里乱了许久,藥云鸢轻轻给夫人去了银针,盖好被子,这才发现不成人样的单修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藥云鸢合上了的药箱再次打开,拿出几个治伤的瓶瓶罐罐,和两卷细布。
“北疆大营的军医干什么吃的?大将军伤成这样他们是瞎了吗?”
修竹远远看着夫人,听见藥云鸢问便回她:“最后一战破釜沉舟,军医都拿刀了。”
“夫人……怎么就这样了?”
藥云鸢粗粗看了眼她的伤口,气的把剪下来的布扔掉,“出去说。”
修竹稍稍回过神,心里一沉。
“你刚出发,顾醉阳就被皇帝派出去了,夫人当时清醒一阵糊涂一阵,好歹还能认人。后来你俩一直不回来,她就站在门廊等了整整两天,谁叫都不回去。裴叔没办法了,只能把夫人敲晕送回房里,从那起就开始不认识人,整天说她少年时候,跟顾大将军相识的事。”
藥云鸢说着,手里不停,给修竹嘴里塞了一块白巾,撒上麻药,甩着火折子开始烧刀。
“夫人现在的状况全在结症,你想想,她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这样说着,手中刀尖一转,剜下一团偏灰泛白的腐肉,撂在帕子上。
顾醉阳从门外走来,满脸疲累,搭茬道:“问不出来,但我想,和那位有关。”
一时治伤二人都抬起头,看顾铭的眼神,是宫中方向。
他蹲到修竹身边看那腿伤,心疼地说不出话。
藥云鸢低下头,快速清除创口,“既然都回来了,就多陪陪夫人,一个伤一个累。”她抬起头看着修竹,“就先别拼命了。”
二人点点头,对视无言。
这一夜顾醉阳为夫人守夜,一大早又被皇帝叫了出去。
修竹匆匆洗漱,一瘸一拐走进屋来,是个侍女在打扫,她便问:“夫人呢?”
侍女回头,见是她,急忙跑到她身边,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手里紧紧攥着一沓手帕。
修竹头晕脑胀,见着人哭比她还急:“别哭,说怎么了。”
侍女压了压声音,“小将军,我今天收拾夫人房子时,发现几张手绢,里面喀的全是血,都被夫人藏起来了……小将军,这可怎么办啊。”
她伸开手指,那沓手帕叠的整齐,上面的血迹干涸,有的还在掉渣。
修竹顿时慌了神:“顾铭呢?顾铭呢?”
侍女见她更慌,更止不住流泪,“少爷……不是,王爷……”
还没说完,就看见修竹猛地扶住桌角,一下子把桌子推出去甚远。她往前挪了一步,直直栽在地上。
侍女忙把她扶起来。
摔得不很严重,只是鼻子流血,这一下让她清醒不少,“放回去,别叫夫人察觉。你多留意,我去宫里找顾铭。”
她骑不了马,坐着马车晃晃悠悠,更觉得恶心。下了车抬头,那道高高的宫墙伫立,压的她更是喘不过气。
她慢慢往宫门走,正巧遇上了往外走的传信公公。
“哟,巧了,诺离将军,陛下宣您进宫。”
她沉沉呼出一口气,问:“顾醉阳在宫里吗?”
公公摆手叫来一座小轿,弯下腰就要扶她上轿,“回将军的话,豫德王在陛下那里。”
她还是有些抗拒,总觉得一代大将军被这样抬过去,有点丢人。
“公主的马车在吗?我想坐那个。”
公公应了,回头吩咐:“去虹阳殿把那架马车牵过来。”
修竹疑惑,楚觅的车 ,应该在储君殿,而不是虹阳殿。刚想问楚觅在不在宫里,公公先开了口:“将军此次拼死护国,实乃大义。奴才斗胆,以区区残身,谢将军大恩。”
见他要跪,修竹赶紧捞他,“心领了,公公快起来。”
他又道:“奴才瞧着,将军伤得不轻,可要御医瞧瞧?”
“不用麻烦,昨天藥大夫给我看了。”
两人不近不远地聊着,愣是一句楚觅都没说到,等她上了马车才想起来,心中一梗,发现这公公也不是什么善茬。
政事殿里,顾醉阳端着一沓文书,周围站着的侍卫端着一张地图。修竹进来的时候,顾醉阳正用笔沾了朱砂,把地图上一处标记涂了去。皇帝揉着脑袋抬起头,招呼她往前来。
修竹被地图吸引,那是张椿国地图,朱砂标记十几处,零零散散全在上阳城附近。
她顿时开悟,转头看向顾醉阳,又转回去数那标记。
等她回过神来,侍卫侍女全出去了,大殿里只剩三个人,顾醉阳给她举着地图。
“所以……这是你做的?”她并不意外,但还是震惊,不到一年,占据几十年的窝点,就能清理成这样。
顾醉阳收起地图,轻轻摇头,“并不都是我做的,还有许多同僚。”
修竹看着他的眼睛,示意他继续说。
“有的在路上,有的……留在了路上。”他咽了口唾沫,一个低头,解释了近一年所有苦楚。
皇帝站起来,从高高的台子上走下来,“今日朕找你俩,是有事相商。”
两人齐齐伏低,道:“陛下请讲。”
“覃军逼境时,朕将楚觅和楚宽,暗中送去了金洲。”
修竹本想抬头,硬生生把自己的脑袋按回去。
皇帝继续说:“今日你们二人都在,朕也不瞒你们。”
“如今朝纲不稳,覃贼肆意,细作从先帝时起便潜入我朝,几十年无人知晓。朕深知,朝中不认我这帝位的,大有人在。”
“但朕,既敢坐这个位置,敢受百官跪拜,就不可能任其发展,而不作为。”
“近日大战,朕有所感悟。国之所以为国,皆因其万民所向,才称为国。有虫鼠之辈混迹,即便一统,也不能安心。这场仗两国皆有影响,覃地失了皇子,必定大乱。趁此机会,朕有意,将国内毒瘤蛀虫,统统铲除清理。还我椿国,还我储君,一个干净的朝廷!”
“你们二人,一个是我亲人,一个是战神之徒。于情不能反叛,于理必应作为。”
“朕请二位,助朕完成大业!”
这段话可谓搬出许多牵挂来,顾醉阳的身份,单修竹的名誉,还有他们和楚觅的情谊。
但即使没有这些,两人依旧会选择义无反顾。
修竹不是刚出山的修竹了,那个时候的她把小山村当家,现在的她,把椿国当家。
顾醉阳生在那种家庭,胎教便学的忠君守国,自然也是没有异议。
两人跪下去向皇帝表忠心的时候,修竹忽地生出一股厌烦,连带着脑中嗡鸣,伏在地上半天没起。终于还是太医给她诊了脉,说她劳神过度,心律不齐,需要静养。
国事不得缓,哪来时间静养?
她正腹诽,皇帝开了口:“也好,你俩替朕去看看顾大将军。”
上午立完誓,下午两人就去了皇陵,到的时候是黄昏,日头将落不落,白云将飘不飘。
守陵人引着他们进去,长明灯映天蔽日,几乎比白昼还亮。掺着金粉的妙香味道很好,有凝神去疲的功效。
顾大将军的牌位刚刷了金漆,仿佛和满陵光明融在一处。
一时静谧侵扰,外面一切嘈杂排出,修竹觉得不辨今明,只想在这闲坐。
然而活着就是活着,逃避总是最低级的手段,两人呆了一整晚,终于决定回家。
第二日是除夕,皇后携商贵妃也来祭拜,两队正巧遇上。
“见过皇后娘娘、商贵妃。”
商贵妃一边嘴上怪着一边走过来,“这孩子傻了吧?打个仗还打生分了,来给商姨看看……啧,瘦这么多。”
修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遂低着头,默默不闻。
“立之。”
她忽然抬起头,却是皇后在唤她。
“我这么唤你,可行么?”
或是性子都温柔,修竹想起夫人,脸一皱,像是要哭出来。
“别哭。”皇后从厚厚的毛裘里伸出手,捂着她冻红了的双颊。
“觅儿要我传信给你们,带着姑姑去金洲,莫要应了那差事。”
两人一齐摇头。
修竹道:“师父要我历练,练的是心性和大义,不练贪生怕死。”
顾醉阳说:“多谢殿下,只是家慈千叮万嘱,不愿离家,更不愿离上阳城。臣已失父,未能尽孝,至于母亲,虽不能以我身替,但愿翼翼侍奉,不留遗憾。”
皇后仍然劝道:“可你们也是家中小辈,若出了事,长辈该如何?”
“师父不会怪我的。”
“那便来世再报吧。”
皇后再也没劝,只是问他们有什么说给楚觅的。
修竹想了又想,“殿下只管放心,等归朝那天,必是骄阳似火,虹销雨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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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百官休沐。
修竹终于还是得了病,蔫得像个挨了揍的猴子,守着夫人休息。
忽然头顶有双手在捋毛,修竹往里凑了凑,瞬间精神起来。
“夫人醒啦?”
“嗯。”夫人浅浅笑着,精神竟是正常了。
“可惜了,不能给你送嫁。”
修竹雀跃的心凉了半截,“夫人答应过我,说话不能不算数。”
她费力地摇摇头,“我中途丧夫,是为不吉,不能送的。”
“那我就不嫁了。”修竹耍赖皮似的抱着她的手臂,悄悄蹭去泪珠。
“去找你师父吧。”夫人还是那句话,修竹把头埋在床榻上,漏出一节带伤的后脖颈。
“听说城中燃了灯啊。”
修竹立即问:“夫人想看吗?”
她笑意深了些,柔声道:“等我入陵,上阳不必缟素,不必摘灯,朝中许久没过个好年了。”
修竹张张嘴,低下头来,忍不住战栗。大颗大颗泪珠涌出,砸进留着温度的被褥里。
头顶那只手轻轻抚上她的后脑,声音也轻轻地,“回去吧,带着你师父,回去吧。”
番外:
修竹见淡墨抱着一卷画,呆坐了一整天,便去问他:“二师叔,你不舒服?”
淡墨木在石凳上,寒风阵阵,连冷都不知道。
“回屋去吧。”修竹伸手扶他。
却见那画中一角,长裙随风,携带着一身潇洒。发编成小股辫,坠着许多奇奇怪怪的装饰。
淡墨一动,那画中人出现。
是一二姑娘。
这一章诸事,皆是匆匆。
皇帝演讲(1/1)完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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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