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腥风,黄沙迷眼。
战马长啸,热气扑来,浸入白雪,零落成冰。
耳畔风雪瑟瑟之声不绝,指尖触到一方冰凉,修竹翻身起来,下意识拿起身旁的物件。一顿,右臂疼痛冲入全身,修竹“嘶”了声,才看见那上面裹着层厚厚的细布,又忍下来,换左手执剑。
四周打量一遍,是辆马车,四壁裹着软布,不很奢侈,但绝对暖和。车外没了呼啸的风声,一只手掀开了帘子。
“哟,小将军睡醒了?”
修竹突然心头一明:这场仗,结束了。
恍惚间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递了过来,那人还在絮叨:“你这孩子这么就那么倔,人都跑了你还追,这打法边疆打了好些年,不见得咱就一定能破了他们那阵。万一呢?我没看顾到呢?”
修竹皱着眉头看碗,又抬头看面前忙着塞车帘的人。
“大将军可有受伤?”她双眸清明,没一点喝药的意思。
顾大将军掖好帘子,转过身来:“中了几箭,不妨事……哎怎么还不喝?你这孩子,身强体壮也不是这么个壮法……”
修竹鼻子被药味通了气,呆滞感越少,闻着这药就越苦。
这一年,她跟着椿国大将军驻守边关,脑子里的东西化作实操,便越发有干劲。初来乍到的不适感几乎没挨过身,进入军队,她即刻感受到了师父说的“广阔天地”,那可能是传承时悄悄刻在骨头里的东西。本想着还能再打几仗,谁承想敌国挑衅,她一时忘形伤了胳膊,正赶上皇帝下旨,这才回去。
顾大将军隔着些距离,扶车板慢慢坐了下来:“人老了,嗨,中这几箭连坐下都费劲。”
修竹回过神来,笑答:“大将军可不老。”
顾大将军撇撇嘴,“少学你师父那点毛病,喏。”
他小心翼翼卸了护腕,在袖里摸索。
一只大手在修竹面前摊开,是颗糖。
修竹看了他一眼,果断喝药,拿过糖块撕进嘴里。
“这药苦吧!”大将军笑呵呵看着她。
修竹苦的心里难受,五官扭到一块儿,眯起眼睛。
他又说:“刚才军医给我也喝了一碗,苦的我半天没说出话来。”修竹睁开眼,看他也剥了颗糖放进嘴里,满意地笑了笑。
“风小了。”修竹搭茬,顺手拾起碧血长风,剑被擦过,穗子上凝着血痂,剑身沟壑中,仍有血迹斑斑,几道深痕嵌进剑鞘里,依然威风凛凛。
“是快到家啦,我的小将军,咱们要回家啦。”大将军的声音传出马车,引得外面一阵笑声。
修竹心想:哪有不想回家的将士呢?
三个月后,众将回了都城。百姓围在路边,欢笑着,高喊着,把手里的花花草草向士兵抛去。修竹捏起落在马头上的花,是朵白色的雏菊,沾了些清晨的露珠,还未完全开放。身上落了些草叶,留下股轻轻草香,随马蹄的颠簸落下战甲。
修竹听人说过,椿国士兵征战归来时,民众会自发采来鲜花,掷于士兵身上。寓意有二,一则用本国花草洗去战场血腥,二则迎众将士平安归来。
故园之花
故园之人
故园之一切
皆以你为荣
当传言变成现实,修竹看向黑盔黑甲的大将军,各色花草略过,衬得他面色鲜亮。顾大将军大手一挥,像是在参加什么庆典,放声大笑。
修竹看着他,也看着百姓,心中的欢喜溢出嘴角,她从未感受过这种心情,是骄傲。
她心想:师父你看,这一场安居乐业熙熙攘攘,是徒儿在守着。
行至一半,有群人迎在路中。为首的妇人眉眼含笑,双手拢在腹前,着了件暗红色的披风,盘着最时兴的发髻,簮着些许发饰,不很张扬。刚入春,风中仍带着一丝凛冽,那妇人面颊微红,抽出手,却是把鲜嫩的小花。
顾大将军一早下了马迎上去,忙接过花,口中不住絮叨:“天凉,别冻着。”又麻利地把夫人的手重新塞回袖里。
“然儿,我回来了。”顾大将军攥着夫人的手,笑容温暖。
“是场胜仗。”音色陡然清亮,倒像是在邀功。
修竹有些艰难的下了马,与将军府众人打招呼,身侧有群裹得严实的孩子,望着她咧嘴笑。
修竹蹲下身与他们齐平,指了指孩子们手里的花,“送给我们的?”
“嗯!”
“是的!”
“对呀~”
一时许多张小嘴略带骄傲的嘈杂起来。
“特特早起摘得,跑了好远呢!”
“这是我家院子里种哒,养好久啦~”
“是我娘带我去摘的,可漂亮了。”
修竹满心欢喜,伸出手想摸摸他们通红的小脸,却顿在空气中——那指缝间的血痂未洗净,黑红色的,有点渗人,似乎还留着腥味。修竹心中有些茫然,她自知这血腥不该染脏这些干净的孩子,眼神便顿在指尖,不知所措。
不知是谁,欢笑着往她手中塞了一把小花。
一时间面前的孩子们都笑起来,推搡着,笑着,把手中的花一股脑塞给她。修竹忙将身后的披风扯过来兜着花,嘴上不住道谢。更多孩子聚了过来,笑着叫她姐姐,童音纯粹,散去不安。
修竹蹲了好久才站起身,方觉着腿酸,又有几个孩子扬着花,笑着跑向她。她俯下身,孩子们将花攥的有些蔫,向她笑了笑,转身就没了踪影。
“我的小将军。”夫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修竹还未回头脸上便露了笑,“哎!夫人。”
“呀,这么多花?”夫人也放了把小花在披风里,那花整整齐齐,开得灿烂,让人喜欢。
修竹右臂还吊着,托着披风很是拘束,夫人差人将那花全都收了去,又拍了拍她战甲上的草叶,扶着她的肩膀端详了半刻,终是拿了个淡黄色的荷包,将她腰间的那个替换了。
“离宫中还远,别饿着。”夫人拢上她额前几根碎发,顺势捂了捂她凉凉的脸。
“瘦了……”夫人眼中湿润,摩挲着她的脸颊。
修竹呆立着,霎时间战火骤停,尘埃纷定,经年飘零,竟得安宁。
“夫人。”她突然出了声。
“嗯?”夫人又替她整了整衣领,正好盔帽与盔缨。
“我好像长高了。”
——————————
椿国国宴果然盛大。
修竹左手执箸,右臂半吊,甚是滑稽。
盘中的肉香飘进鼻间,她瞄准下手,狠狠地戳了块肉,塞进嘴里,余光中脸颊上的呆肉动了动,一块肉就咽下了肚。再次伸出去的手不太听使唤,她在桌上怼齐了筷子,又去戳肉。
第二块好不容易吃进嘴,旁边的人终于被她逗笑,和仆役要了把叉子递给她。
修竹万分感谢,满上酒举起来。
对方先开了口:“储文馆,楚必。”
“长锋军,单修竹。”
二人饮过酒,复转回到自己的位置。歌舞升平中,楚必歪着头看向她,听说这姑娘把顾大将军的儿子打的服服帖帖,此战还立了大功,不免起敬。
一身红色朝服,腰间挂着只淡黄色的荷包,细细一看是将军府夫人的织法,更证实她与将军府关系匪浅。
皇帝起身邀众一饮,楚必才发现这将军较之寻常女子颇高,听说今年十四五,那估计还能再长些。而那双眼正直勾勾看着什么东西,像是猎人看到了猎物,眼眶中有些血丝,瞳仁却黑得发亮,映了几盏宫灯,亮如星昼。
她突然转头看过来,长发高高梳起,定了个简单的冠,额前一个偏右的美人尖,不很醒目。眉毛画过,很是秀气,圆圆的眼带着光,鼻梁挺立,倒是英气,只是配了张略圆的脸,也被拐上了女儿家的温柔。
皇帝很是高兴,此战打的敌国溃败千里,求和书一早送来,和亲,物资,奇珍异宝。这让他十分满意,登基五年,终得一件事,可慰先帝。封赏是必要的,更重要的是向百姓传扬这位,椿国第二个女将军的威名。
国宴向来混坐,修竹坐的靠后,身后是大敞的窗子,窗子里是漆黑的夜空和半轮新月。朝臣们都在听此次如何封赏,只有她,虽面朝皇帝,眼神却直勾勾挂在身边跪着的舞姬上。
皇帝起了兴致,便问:“诺离将军在看什么?”嘴里念着的正是今日她要的封号,皇帝叫停礼官,好奇到底是什么比封赏还有意思。
“臣瞧她们这衣裳好看,便多看几眼,若是可能,臣能问问出处吗?”修竹吊着的右臂还是举不起来,左手附在上面,笑意盈盈。
皇帝笑,“这有何难,去个人问,弄清楚了,让她自己要去。”话毕,殿中众人齐笑。
修竹没有抬头,又是一个深福,笑答:“那便谢谢陛下了。”
顾大将军喝着酒,看修竹恭恭敬敬并无差错,才收回目光。
宴席还在继续,修竹突然想起什么,四处瞄看,最终盯住方才帮她的楚必。
楚必觉察,转过头来:“诺离将军有事?”
“呃……确实有事。”她突然打了退堂鼓,刚想说算了,楚必善解人意道:“诺离将军与我不必拘束,不然,将军唤我的字,之与。”
楚必这番话算是堵住去路,修竹生出些不好意思来。但楚必仍是笑意盈盈,眉尾处簇簇的眉毛抖得欢喜,修竹这才看见她长了两道螺旋眉,旋在眉尾,簇的紧密,还带了个尖,单看有些凶,但那弯弯的眼角和嘴角又补平了那凶。她笑得开怀,修竹也笑起来。
“方才没太听清,陛下说赐给我的宅子,在哪来着?”
楚必愣了一下,“诺离将军不是住进将军府了吗?”
修竹挠挠头,“总归是我挣得,不能丢了不是?”
楚必笑着安慰道:“陛下不会因此就收了你的宅子的,放宽心。”
修竹听完点点头,“也是,多谢之与。”
顾夫人给修竹换的荷包里是——牛!肉!干!为我大内蒙代言,童叟无欺,牛肉干是真好吃,真的解饿还能磨牙打发时间,干湿都好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首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