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驿馆在闹市,岭关最繁华的一条街道。
这时候正好是午间,天气热得人发闷,街道上叫卖的人都坐在布棚底下乘凉,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也无人注意到这座小小的驿馆已经被层层守卫把控住了。
一层是堂食处,现在正充作了一个临时歇脚的地方,守卫都候在这里,还有一部分跟着上了楼。
雅间很大,中间由一道墙阻隔,里间是歇息的处所,外间用来待客。
张敬纶坐在窗边,小白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这少年不时向外张望,伸长了脖子也不知在看什么,神情很是认真。
“大人,娘子会来么?”小白又往外看了一眼,没见有马车过来,一时有些泄气,说道:“大魏跟月姜的生意就算做成了,这笔银子也只能入国库,户部的大人是冀王殿下的人,到时候银子到谁手里还不知道呢,您不如敷衍一番,做成一半便一半吧。”
别最后给旁人做了嫁衣。
张敬纶拿起桌上的杯盏,说道:“能入国库也是好的。”
他喝了一口,又道:“地方每年赈灾,军中补给,河道治理各处都要银子,这次做成了,大魏是得利的。”
国库多一分银子,落到老百姓身上的压力就轻一分,过两年若是真避免不了战乱,吃苦的还是底下的人。
小白叹了口气,终于闭上了嘴。
不过一会儿,一架蓝底暗纹的马车到了驿馆门前,车夫勒马停下,周遭侍女也跟着停下,早就守候在窗前的小白眼睛一亮,脸上挂着笑,立刻下去迎。
张敬纶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江映宁方才下马车,便见门前一年轻俊秀的少年跑了出来,满面笑容地道:“娘子,我引您进去。”
“张大人可在?”
今日天热,她穿了一身青色的曳地长裙,乌发尽数挽起,头上仅别了一支碧色的珠钗,整个人看着都是清爽至极的,小白满脸的笑,说道:“大人在楼上,就等着您呢。”
她跟着他上了楼,一步一步踏上阶梯的时候,她都还没想明白这位为何忽然来了岭关。
茶水是烫的,他放在唇边,缓缓吹凉,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阶梯踩动的声音,慢慢接近这个房间,声音越来越小,很快便是一阵帘子拉动的响音。
他抬头,最先入目的是一抹碧色,那只青玉的簪子缀在乌发间,就像阳光下绿叶一般的颜色,透凉纯净,让人看着心中很是敞亮。
江映宁跟在小白身后进来,看见窗边坐着的男子,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微微点了点头。
他也点点头,示意她坐。
窗边有一张桌子,两把实木的椅子,她坐在了另一侧,小白连忙上前倒茶,说道:“不知道您喜欢喝什么,此行匆忙,也未带别的茶叶,只有大人惯喝的白毫银针,您看可行。”
这是小事,这小厮却如此周到,江映宁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都可以。”
话闭,小白还未开口,张敬纶却拿开了她身前的杯盏,说道:“茶叶解药性,你现在还在用药,恐不宜饮。”
小白微愣,江映宁抬头,视线正撞上了他的,她很快移开了目光,“那便要一杯蜜水吧。”
他顿了一下,随即吩咐小白去准备。
这是件很小的事情,有时候就连她自己都忘了不能喝这类解药性的东西,却不知他还记得清楚。
室内有一瞬的静默,她咳嗽了一声,说道:“那日走得急,还未谢过大人为我用针,今日您刚好到岭关,我作为主人,应该尽一尽待客之仪。”
说完,她看了一眼身边的茗烟,后者意会,下去安排午食。
张敬纶放下手中的茶,思衬了片刻,终究没有拒绝。
毕竟待会儿要说的事,也不是一刻两刻就能完的,他点头,只道:“简单些便可。”
这顿饭气氛有些凝滞。
两人不算熟识,她却欠着一份恩情,礼数还是要尽到的,于是只能硬着头皮陪着。
桌案上十分安静,吃饭时只有轻微的响声。他们有着相似的出身,举手投足间的气质都差不多,动作轻缓,不紧不慢,小白在一旁看着,目光不时扫过圆桌,只觉得娘子拿筷子的姿势都好看。
无处不好看。
张敬纶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这般好奇,他这样已经是有所失礼了,心中打定主意回去收拾他。
待重新坐于窗边,他才开口道明此行来意。
江映宁听着,才明白原是她在罗定买的那批丝绸的缘故。
张敬纶已经谈好了与月姜交易的数量,如今却凑不够,可巧那不够的一部分让她带走了。所以他此行过来,是想要她先行让出这批货物,待与月姜交易结束,再补与她更多的量。
“若是为难,可以再商议。”他说话时语气十分的和缓,声音若山涧流水一般,让人听来只觉得舒适。
她是喜欢这样的声音的。
江映宁抬头,视线晃过他的肩。此人给她的感觉便是如松如兰一般的人物,脾性看着温和极了。与月姜约定的期限就要到来,他明明可以强行劫走那批丝的,却还是这般奔波着跑了一趟与她商量。
她觉得这样一个人,至少情绪是极为稳定的。
“容我回去准备一下可否。”她道,“因着府中已与商客约定,我不好忽然变卦,还请您等候一日,容我回去准备一番。”
她当然要跟邬正青知会一声,不然以他的性子,知道了后回去定是要跳脚的。
离开之前,茗烟奉上了一个漆红描金的盒子,江映宁推给他,说道:“黄龄贵重,您命人从京城送来,已是恩情,我那味药,用下来也需百金,总不好白受。”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足够代替那味药的金锭,齐整地码开,金灿灿的。
张敬纶见后,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意,他大致也晓得了她的性子,不喜欠人情分,是以安然收下,算是安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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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的时候,不仅她不在府里,赵椿也不在。
他依着老者的话,再次上门。叩动拉环后,门闩嗒的一声响,一个圆乎乎的脑袋从里边儿探出来,正是昨日见过的那个小孩儿,朱将军中年得子,十分爱宠,养得分外活泼。
“是你?”小孩儿打开门,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赵椿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是我。”
他平时沉默寡言,却少见的喜欢孩子,说话很是温柔。
“你一个人?”赵椿拉了他的手,蹲下身,把自己带的东西给他,说道:“你应该会喜欢这个。”
男孩儿接过,发现是把圆头弓箭样的东西,只是不需要自己拉,上面按了精细的部件,只要搭上箭,叩动关卡,便可射出去。
“这是什么?”男孩儿接过,拿在手中玩耍起来。
这是他改过的东西,力道和冲击力都很小,在小孩子手中也不怕伤着人。跟孩子在一块儿的时候,他的神情也是不一样的,青年的眼睛同身侧的孩子一样清,他蹲在男孩儿身侧,双手夹在他身侧,教他搭上箭头。
“鲤儿。”一声震天的喊叫传来,门内脚步声响起,男孩儿吓得一个机灵,忙蹿到了他的身后去。
门再次打开,出来的是个络腮胡子的男人,长了张方方正正的脸,眉毛倒竖,在找孩子。
赵椿看过画像,眼前这位,便是这处府宅的主人,他站定,目光直视着身前的男人。
男人同样也在看他。
一语未发,他大力把孩子扯了回来,眼中怒火噌噌噌地往上涨,胸口起伏越来越剧烈,看着样子,似是在压抑怒气。
“我这小门小庙,怎么能劳动爷大驾光临,您怕是走错了,恕老夫不远送。”
孩子扯了回来,这位将军也是个暴脾气,门啪的一声便给关上了,丝毫不给这位贵胄颜面。
赵椿被关了一鼻子灰,他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这张脸,想来便是因着这个才不招人待见的。这张脸代表着权势,但是同样也不招人喜欢。
他不气馁,准备回去下午再来。
而门后,男孩儿把手中的玩意儿藏到身后,抬头道:“爹,那是祖爷爷的客人,你把他赶走了,爷爷会揍你的。”
男人一愣,不信,敲了孩子一个爆栗。
赵椿准备回府,到侯府需要经过西街,这条街市向来热闹,他怕伤了人,索性下来牵着马步行。
人来人往,烟火气分外浓重。他慢慢地走着,身旁经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少年,少年不知什么时候蹿到了他身边,大声问着他要不要买糖葫芦。
许是人多嘈杂,少年声音格外地响亮,正好惊动了楼上的青衣碧钗的女子。
她忽地往楼下探去,青丝如墨,侧头间,刚好划过男子搭在窗台上手背。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那缕青丝拂过之处,阵阵酥麻。
不知道什么感觉,扫得人心底痒痒。
江映宁往下望去,只见那个木头脑袋正被人挤着,那么高大的身躯宁愿被挤得东倒西歪也不生气,便是如此,他还能腾出空来护着那个卖糖葫芦的孩子。
一缕热风吹过耳边,楼上的视线长久地停驻在他身上,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他胸口怦怦地跳,猛地抬头,正好对上一双明亮如月的眼睛。
他站在楼下,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塞了根糖葫芦,一直抬着头,楞楞地盯着她瞧。
那双眼睛明净清澈,个子高高大大的,体型也很有威慑力,却拿着根糖葫芦对她笑起来。
像只黑脸大狗。
江映宁也笑了,唇角微微勾起,那一刹那就像碧池中的芙蓉花,开得娇美。
惹人怜爱……
张敬纶在看她。
她目光望着楼下,视线停驻许久。
爱你们,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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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