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兮……”
她低下头去,“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梨古常把一句古人的诗挂在嘴边,「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真奇怪,明明是很简单的话,以前我总也记不住,后来梨古死了,我再也忘不了,梨古她虽是汉人,你们都以为汉人柔弱,其实梨古她比契丹女子坚强多了,她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女孩子……”
耶律述律搂住她的肩膀,仔细听着她说梨古的事。他后来不愿再听到关于她的任何事,竟不知这些年她竟然经历如此。
梨古总爱给她讲这句诗的典故,她说,写下这句诗的男人离开妻子出使别国,山高路远,一别经年,他后来困守在敌国多年,白须鹤发,依旧对他的妻子挂念不忘。
奴兮不懂这样的故事,她试探着问她,你爱慕之人还在周国吗?
草原上阳光柔和而又温暖,梨古坐在椅子上眺望着远方,眼里倒映着碧空白云,似乎希望目光能够穿越千里之隔,见到她想要见到的人。
她说,那天我们走散了,不过我相信他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回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奴兮,他从前总爱对我念这两句诗。
以前梨古从不会提及这个男人,她只是时常把送给男人的手帕拿出来看,自耶律述律登基后的第三年,她在犹豫之后,终于决定去周国寻访她的良人。
奴兮不愿带她去,她问梨古,你要找到你的夫君,那我怎么办呢?梨古,草原不好吗?我们如今生活得很开心。
梨古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奴兮,我只是不想留有遗憾,你看那位诗人,他后来回到家乡时,妻子已然离世,可那又如何?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首诗的最后两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梨古含着泪念出这两句诗,奴兮知道再也无法拒绝梨古的请求,她只是害怕,害怕这一切都是梨古的幻想,那个男人真有梨古所言的这样痴情吗?她信不过的。
就连耶律述律,两年过去了,还不是把她抛在脑后,音信全无,她害怕梨古会失望。
可她只能照做。
耶律述律再没有回到草原,却派了很多人保护她,她们不缺钱财,又有越王耶律必摄统领的军队驻扎于此,奴兮请求为首的将士准备一辆马车时,他们欣然应允。
去往周国的路途漫长,她们刚要离开时,耶律必摄知晓此事,特意派了人陪同,还亲自写了书信,通过大辽与周国的边界也没有想象中困难。
梨古良人的家,在凉州。
梨古还记得她的良人家在何处,奴兮却越发不安起来,她说不出自己的恐惧与焦虑来自何处,她问,梨古,你还有别的亲人吗?或许我们可以先去拜访你的父母,或旁的亲人?
梨古摇头,父母死了,除了他,我再没有别的亲人。
要不……咱们去周国的都城长安看看吧。听闻那里比上京还要热闹繁华。
梨古还是不同意。
奴兮自知再也改变不了她的心意。
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梨古坐在马车里,进入凉州城后,她掀开帘子,一路上向奴兮诉说此处的风土人情。
直到她到达城北的一个偏僻宅院前。
看上去像是个大户人家。
角门外也停着一辆马车,一群仆人侍候着,梨古忽然像是被抽走了生命力一般,死死盯在外面,那个锦衣男人和腹部高高隆起的女子举止亲昵,然后把她送上马车。
梨古,你怎么了。
梨古转过头来,眼眶红红的,她很不安地说,奴兮,我们回草原罢,我再也不要来周国。
奴兮扯开帘子望着正要回府里的男人,“是他对不对!”
梨古不肯答话。
那是默认。
男人明显已有妻妾,满脸幸福满足。
梨古又突然改了主意,她把帕子从袖中抽出来,“奴兮,你将此物给他,看他作何反应。”
奴兮抓起帕子下了马车,气恼地走到男人跟前,男人疑惑,“姑娘是……”
“你是不是娶了别的女人?”
男人讶异地看着她,“我与姑娘素昧平生,你……”
“你是不是娶了别的女人?”奴兮气血上涌,姿态也变得咄咄逼人。
“在下不才,确实与刺史张家小姐成婚,如今已三年有余……”
“你!”奴兮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你忘记梨古了吗?”
“什么梨古?”那男人捂着脸,一时激愤,“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我府门前打人!”
“不,不是梨古,是芸柔姐姐,你忘记芸柔姐姐了吗?”
男人一听芸柔二字,瞬间脸色大变,捂着脸的手放下来,眼里闪着光芒,“她……她还活着!”
奴兮拿出手帕,男人接过去,脸色瞬间变得复杂,他犹豫片刻,“她在哪里?”
“你有了新妇,把芸柔姐姐置于何地?”奴兮冷冷瞧着他,这个男人可真不好看,明明是个男子,却一副粉面孱弱气,才比不得草原男儿血气方刚。
“我……若她愿意,我愿纳她为妾,补偿这些年的分别之苦……”
“你!”奴兮大怒,甚至后悔自己没随手带一把短刀,这样她就可以把这个负心的男人杀死,解梨古心头之恨。
“你和她成亲了不是吗?她是你的妻子,不是一个玩物!”奴兮强迫自己理智,“你难道妄想齐人之福?”
男人被她斥责得说不出话来,他踯躅片刻,抬起头望着不远处的马车,“我想见她一面,她在马车里对不对?”
“你见了她,要怎么说?”奴兮话音刚落,便听到梨古喊她,“奴兮,让他来见我吧。”
奴兮给了男人一个警告的眼神,带着他来到马车前,隔着帘子,男人犹疑着问:“芸柔,是你吗?”
“继之哥哥……”梨古哽咽地轻叹一声,“没想到你我还能再见。”
“芸柔,我……我不知你还活着……”男人慌乱解释,“我终究无法违逆父母之命,违背了与你的誓言……当初在契丹人手上九死一生,回到故里,父母不愿再让我外出,这才辞官安顿下来……”
梨古半晌没有说话,但奴兮知道她一定哭了。
男人缓缓说:“你若不嫌弃,我禀明高堂,告知夫人,让你留在家中……可好……”
“我这个样子,也还要留我吗?”梨古狠狠拽下帘子,把裙摆掀开,男人看到她如从前那般姣好的面容,先是松了口气,却又看到她身下,空荡荡一条腿。
“你……你……”
男人忍不住踉跄后退一步。
梨古凄然笑了笑,“继之哥哥,如今你见了我的模样,还会对我心生怜悯和歉疚吗?”
男人说不出话来,从袖中慌忙掏出些碎银子,“你生活不便,一定受了很多委屈……我……我日后照顾你的……”
“谁要你的脏东西!”奴兮狠狠把他捧着的银子打掉在地。
“那……”男子支吾道:“见芸柔如此穿着打扮,想来已有归宿,此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罢。”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梨古缓缓道:“正是如此,芸柔就祝继之哥哥与新妇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梨古哀求地望向奴兮,“我想去集市看看,奴兮,你带我去集市好不好?”
凉州的集市上叫卖声此起彼伏,马车刚刚停下,梨古就抱着奴兮泣不成声。
梨古说,奴兮,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恶心,当初是他赴任要我随从左右,是他把我弄丢了,否则我亦可以在这里洒扫庭除,等他回来,做他静守闺阁的爱妻。
我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呢?还心心念念他这么久,他只是把我当做一个玩意,一个可以随意利用舍弃的物件,从未把我当做妻。
人的记忆有时候会说谎的,奴兮,我从前告诉你我们走散了,我见到他,见到凉州城的一草一木,才突然想起来,并非是走散了,那天那些契丹人攻入他的府邸,是他哄骗我穿上他的衣服扮作他掩人耳目,他抛下我一个人连夜逃走了!
奴兮再也忍受不了,她擦去梨古脸上的眼泪,“梨古,我会为你报仇的,为过去的芸柔姐姐报仇,待我买把刀杀了那个狗男人,你就可以摆脱芸柔的阴影真真正正地变成梨古!”
梨古死死拉住她的衣袖,“不,这里不是草原,你没有大辽皇帝的庇佑,杀了人会被周国的官兵抓起来处死的!”
“我不管那么多!”奴兮恨恨道:“你说得对,在南人境内,即便是大辽皇帝也救不了我,可我如今已然身在凉州,千里而来,若不杀他真是枉生为人!”
“你会被当做大辽细作,牵连耶律必摄,兴许还会引发两国纷争!”梨古哀求:“我告诉过你,我只是要来求证,我们无法左右任何人的心。我更不允许,我用性命换来的奴兮,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丢掉性命!”
后来回到草原,梨古就像变了个人,奴兮今日才知道,梨古把对爱情的渴望全部都寄托到她与耶律述律身上,她开始频繁地给耶律述律写信,报告奴兮的近况,她害怕耶律述律有天会忘记奴兮。
她的求生欲也随之消失不见,她毕生所求变成泡影,一个丧失了希望的人,活得一天比一天痛苦。
起初,奴兮还不曾察觉,等她身体日渐孱弱百病丛生时,奴兮才发现自从周国回来后,梨古已然心如死灰。
“后来呢?”耶律述律问:“那个男人呢?梨古是怎么说服你返回大辽的?”
她抬起眼眸,“我当然不可能放过他!”
耶律述律皱眉,“你把他杀了?你在周国杀人?”
“没有。”奴兮说:“梨古的话我不会不听,她说得对,我要是真杀了他,会被当作大辽的细作的。”
“那你做了什么?”
“我偷偷拿了梨古的手帕,用手帕把那个男人约到城外的树林里,把他的那个东西割了下来,丢给野狗吃。”
耶律述律诧异地看着她。
“为了不引来官兵,我驾着马车立刻立刻出城,一路不停地赶回大辽。”
“梨古可知道你阉割了那个男人?”
奴兮摇头,“我们后来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不过她知道自己的帕子没有了,或许也看到了我衣角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