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塔拉 第7章 雷动

毡房里，因为努尔莫名的敌视，程轫思考着转了十几圈。

许民良被他绕得头晕，刚想开口让立在房里的人坐下歇会，一阵冷飕飕的风就扑在他困乏的脸上。

棉帘掀起又落下，房内便只剩许民良和那蠢蠢欲动的幼鹰。

院内，努尔和依拉勒用维语说了句话，听到程轫的动静，努尔头也没回，他跨上外力的同时，院外等他的吾其昆便先于努尔一步，驾马飞驰。

一前一后两匹黑马，载着两个少年，冲出村落。

“依拉勒，努尔要去哪儿？”

程轫拦住要回屋的人，迎上对方警惕的目光，他讪讪一笑，指着毡房，“我想让他帮忙看看幼鹰是不是可以吃东西了，但是我刚出来，看他和吾其昆走的很急，所以有点好奇。”

依拉勒看程轫的眼神有些稀奇，他算了算程轫熬鹰的时间，点了点头，抬抬下巴，脚下生风，领着程轫去了毡房，“我帮你看吧，努尔他们要去雪山看看，今晚阿塔在那里守山。”

程轫绽开一个笑，诚意满满地请人进了屋，嘴上不停道谢。

不过三分钟，依拉勒一脸轻松地从毡房出来，他拍拍衣袖，慢条斯理地回了自己的毡房。

依拉勒走后，程轫就去找了巴吐尔。

去往雪山，快马也需要四十分钟，更何况，依图载着两个精壮男子。

即将到达雪山脚下，程轫在暗紫色夜幕中，久久凝望这座耸入云宵的白色山塔，山风携着永不融化的鹅毛拍抚在侵入者身上，尖利的刮蹭让程轫忍不住缩起脖子。

巴吐尔将衣领拉高，依图的脚步渐缓，看着前方百顷山区，他扭着身子回头，“程轫，这里可大了，我们根本找不到他们。”

程轫下了马，微微仰头，问起守山人的歇脚地，“哈迪尔叔叔会在什么地方休息？”

“这个我知道！”巴吐尔眼底一亮，从依图背上跳下，“但是努尔和吾其昆来山上究竟做什么呢？他们竟然瞒着我！等我见到他们，我一定——”

轰隆——！

山上骤然响起的爆破声将两人震在原地。

树梢落雪因为山体震颤簌簌而动。

啪嗒一声，一大块积雪拍在程轫后颈，刺骨的寒凉将他怔愣出神的魂魄召了回来。

程轫和巴吐尔在林中穿行，程轫顺着爆炸声传来的方向追，风中血腥气愈发浓烈。

雪山阳侧，半山腰处的树林里，一处平缓的山地上，正躺着两个人。

程轫哆嗦着手，冲其中一个穿着眼熟的人跑去。

看清那人面目时，伴着巴吐尔的一声惊叫，程轫眼底骤缩。

他跪在地上检查了哈迪尔的伤势，迅速用木棍将哈迪尔的小腿绑住。

“哈迪尔骨折了，你看好他，拿电话叫救护车，我去看看那个人。”

说完，见不远处那人身下血迹越洇越大，程轫不再耽搁，脚下打着滑，扑倒在那人身前后，程轫的手掌缓缓落在对方大腿伤处，霎那间便感觉新鲜温热的暖流正一股股向外急涌。

他扯了对方身上的布条，简单为对方止血，就在他要检查那人身上还有没有其他伤口时，头顶忽然传来一道滑行落地声。

程轫刚一抬头，就被一个猛冲上前的黑影扑倒在地，“你们怎么在这儿？”

在对方出声的刹那，程轫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

幸好，是人，而恰好，还是他认识的人。

巴吐尔还没回吾其昆的问话，就听程轫拍了拍吾其昆的手，“你先放开我。”

吾其昆拧着眉心，视线回落在程轫脸上，揪着程轫前襟的手缓缓移到程轫颈间，在程轫惊愕的眼神中，吾其昆的眸子似是能喷出火焰，“为什么救他！”

“他，快死了……”濒死的窒息里，程轫却坚持回答。

视线错落，他看到吾其昆身后从山上跑下的努尔，程轫卯足了力气，一个提膝撞至吾其昆小腹，在对方松懈瞬间，抬手掐住吾其昆的颈子，顺势扭身，将吾其昆压倒在地，扬手给了对方一拳，哑着嗓音再次重申，“他就要死了！”

出乎意料的，是程轫背后突然袭来的一道力量。

他先是被人重重推了一把，倒在地上，灰蒙蒙的视野当中，他看到努尔跨过吾其昆来到自己面前，努尔伸出手，微微俯身攥住他的领口，一个抬手将他拖拽起来。

他以为这是努尔的帮助，他抬手攥住努尔的手腕，可当他迎上努尔的视线后，程轫呆滞，停下所有动作。

而对方在此时一个用力，将他狠狠推搡到树上。

努尔的眼神，是程轫从未见过的，一如捕猎时鹰眼中的狠厉与决绝。

“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杀了佧马，是他！杀了佧马！”

警笛声遥遥传来，吾其昆意欲扯掉偷猎者腿上的止血布带。

程轫目眦欲裂，探身瞪着吾其昆的背影大喝，“他不能死！警察会查的！”

吾其昆的身影顿住，可眨眼的功夫便再次上前，程轫心急如焚，想要挣开努尔扑上去阻止吾其昆，却被努尔一拳打在腹中。

“查不到，他们什么都查不到，所以他会死，他必须死，他要为佧马偿命！”

努尔压着程轫跪在地上，不知哪里来的布条，正一圈圈缠绕在程轫腕间。

偷猎者腿上的布条在雪地里抽离，沾血的布带垂落着血珠，在白净雪地上落下红梅。

“巴吐尔！巴吐尔听我的！他死了，村落会出事！努尔和吾其昆也会出事！救他！你救他！”程轫在地上膝行着，见另两个少年一意孤行，程轫便将希望寄托在巴吐尔身上。

“够了！”

努尔拽着程轫后领，猛地将人放倒在雪地上，他抬脚踩在对方胸膛，睨着程轫出了薄汗的额心，眉头始终不肯松开，在狠话说出口的同时，垂在身侧的手掌也死死攥成了拳头。

“你是外人，外人来到这里都有目的，我很后悔当初把你带来村落。”

山脚车辆刹停，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向他们袭来。

在努尔说完这句话后，程轫心脏似乎被狠狠捏了一下，他喉间苦涩，迎着努尔厌恶的眼神，再讲不出一个字。

直到，哈迪尔的声音在这片空地响起，瞬间便平息了少年执着的怒火。

“孩子，听程轫的话，他不能死。”

*

警方的问讯在医院开始。

这次见到的警察，很年轻，是个汉人，叫林拓。

林拓在哈迪尔病房出来的时候，程轫也在另一个临时问讯室出来。

这是程轫第一次见到努尔的大哥萨吾提，和努尔相比，萨吾提和依拉勒的异域风情很重。

阿合奇县城医院门口，依拉勒和许民良都在，同程轫巴吐尔简单打了招呼，依拉勒便急匆匆与他们错身离开。

许民良拉着程轫上下打量一通，又看了看巴吐尔，拍着心脏嘴上不停。

“你这脸上谁打的？可吓死人了，这里怎么这么乱，不是放枪就是炸弹，程轫，剩下几天你能不能别乱跑了。”

“剩下几天？”巴吐尔摸着依图，转头看着两人问道，“你们马上就要离开了？”

许民良不打算瞒着他们，当即点头，见程轫瞪了他一眼就要走，许民良抬手拽住人，指着一旁的摩托车，“别走别走，我在县里租了辆摩托，上车，我带你回去。”

再次进到雪山。

一行三人匀速朝哈迪尔滚落的山脊爬去。

在许民良问起方才发生什么的时候，巴吐尔便为其讲述起事情经过，提到吾其昆打了程轫的时候，许民良皱眉，拍拍巴吐尔的肩膀打断对方。

“吾其昆，当时在县城见到他，他好像和你一样讨厌我们，眼神和针一样。”

“那时候，我以为你们是偷了南比孩子的偷猎者，我错怪你们了，我现在很喜欢你们。”巴吐尔憨笑一声解释。

“不过，吾其昆不喜欢你们，吾其昆不喜欢来到村落的外乡人。刚才，是因为程轫要救那个害了佧马的偷猎者，吾其昆才会忍不住打他的。”

许民良蹙眉瞥了眼程轫，深吸一气，向巴吐尔问出一个关键点。

“为什么努尔和吾其昆会来这里？”

巴吐尔摇摇头，指着程轫说：“我不知道，但是程轫一定要跟过来看看。”

到了一片明显有混乱脚印的坡地，程轫停了下来，在身后两人的叮嘱下，缓慢往前。

“佧马是吾其昆的猎犬，我们和佧马一起长大，伤害佧马的人在这里掉下去，这是他应有的报应！”

程轫趴伏在缓坡边上，在松软雪地里，忽然探寻到阻碍，他掌心一收，在雪中拉出一片密实的捕网。

程轫和许民良眼下一震，可巴吐尔却见怪不怪，“这是偷猎者留下的捕网，应该是那个人留下的吧。”

程轫将捕网放进口袋，同许民良惶然的视线交错间，轻轻摇了头。

许民良心神不宁地颔首，掉转头就要叫巴吐尔下山。

倏然亮起的一道手电强光照在他们身上，晃得他们眯起眼睛瞧不清来人。

“巴吐尔，回家去。”

吾其昆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林地间响起，在巴吐尔踌躇着步子朝吾其昆走去后，手电的光源才猝然灭下。

一道急匆匆的脚步自山下传来，努尔气喘吁吁地走到吾其昆身旁，看着上方三道人影，眼底一缩，气闷缠在心间，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字字都带着利刃。

“我真的不明白，外乡人，为什么在审讯完之后不回村落，你们上山干什么？要找什么？还是你们也想偷猎？也想尝尝猎枪的滋味儿？”

许民良对努尔突然转变的态度惊地目瞪口呆。

程轫和努尔之间兵戈相对，许民良和巴吐尔一同瑟瑟发抖。

直到回了村落，许民良看着空荡荡的木棍想了许久。

等出门找幼鹰的程轫空手回来，就见许民良正闷头收拾行李。

“你干什么？”程轫皱着眉头一把将许民良拉起，凝着许民良慌乱的脸色，将人按着坐下，语气温和下来，“你怕什么，这些事和你又没有关系。”

许民良摆着手，一把抓上程轫的手臂，声音发抖，不停思考着他经历的所有，认真地分析。

“不是，你听我跟你说。我们应该住在县里，不应该来这个村落，你仔细想想，除了第一天那个胖警察知道我们来了，整个阿合奇还有谁知道我们来拍摄了？没有人！”

“从我们来到这里，你我都清楚，这里就是很危险，偷猎的手里有枪有土｜雷，这里看似美好，可处处都是危险，从我们和偷猎的打上照面之后，你看今天，你又掺乎进去了，但你得明白，这是他们当地的事，我们不可以裹进去！这是会没命的！”

最重要的一点，许民良哆嗦着手，想到吾其昆和努尔的眼神，他不寒而栗。

“这里偏远，我以为大家都是心地淳朴的人，但其实，是人都一样，这里的人也根本没有表面看上去这么美好，你看到了吗，那个偷猎的，那张网，是他们要报复那个偷猎的，那个人差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