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的爱人啊
你如星光隐没于黑暗
飞蛾久久寻你不见
你如高山蛰伏于芒雾
溪流盈盈汇入海陆
你我,总差一步
等到黎明来
等到薄雾散
远风呼啸
你是盘旋天际的雄鹰
驻足凝望的崖石是我
黄尘四起
你是奔逸绝尘的骏马
藏身青原的野草是我
你我,总差一步
等到日暮来
等到赛场散
我的爱人啊
你我,再见一面
*正文
吁——!
火车隆隆前行,窗外猝然传来一道悠长哨声,伴一阵碎踏蹄声,三五少年身骑骏马于空阔草原上疾驰而过。
猎鹰于蓝天白云中盘旋嘶鸣,俯冲跟随那群远走少年。
火车前方即将拐弯,半开的窗边,疾风阵阵吹起书页,马蹄声逐渐在程轫耳边放大,他一抬头,便同那被火车截住去路的少年对上视线。
春季的高寒山区依旧气温低下,世代生长在这里的族人身上也依旧裹着厚重皮衣。
落日穿过山坳,金色余辉洒在那少年身上,一双眼睛在光照之下泛出棕红色光芒,他坐在马上一言不发,却像极了这片土地的守护神,纯粹通灵,不染一丝争权夺利的气息。
程轫以为,少年会在原地停留。
却不曾想,那马头高高扬起,落地时调转方向,决意要与火车赛上一场。
少年转头看到追上的同伴,俯身握紧缰绳,叼起胸前骨哨,策马奔腾之际,右手向外探出。
吁——
高空之上,一只猎鹰听到召唤,于远山天幕之中滑翔而来,煽动翅膀,落于那少年肩膀,同它最熟悉的伙伴,遥遥领先。
书本水杯因程轫起身动作摔落在地,身旁人的呼声他置若罔闻。
他拿起相机,在高速前行的火车上,于人群间穿行着,追随窗外那名少年。
或开或闭的窗子里,一闪而过那少年的背影。
程轫不知追了多少节车厢,周围怨声载道。
火车上人群哄嚷声似乎影响了外头人。
那少年似有所感的回头之际,程轫当即抬手,将这一幕永远定格。
火车进入隧道,窗外秀丽景色被黑暗代替。
程轫在拥挤的车厢中垂眸轻笑,脑海之中,忽地想起方才所看的一首诗歌。
再回到座位时,不等同伴问话,他便焦急问道:“我刚才看的那本书呢?”
戴着黑框眼睛的男青年下巴一抬,睨着托盘回他,“书湿了,我给你压下边儿了。”
“谢了。”
程轫拿起书的一刻,天光乍亮,骤然亮起的日光刺得他眼眶微酸,但手中那湿沉纸张上的一行行墨迹,却叫他忍不住睁大了眼,一字字重复。
“你是盘旋天际的雄鹰,你是奔逸绝尘的骏马。”
程轫无声浅笑,迎着窗外涌入的山风,闭眼慰叹,“更是桀骜不驯的放鹰少年。”
许民良推了把眼镜,蹙眉看着程轫红通通的脑门,好言相劝,“程导,我劝你不要再倚窗了。”
程轫坐直身子,拍了拍有些红肿的额头,书本一合,“我知道这个宣传片叫什么了。”
火车进站,在阿合奇县停下时,已经是傍晚七点。
天色微黯,程轫和许民良一人一个大包袱走出车站,黑车司机甫一看到外乡人便一拥而上。
一阵叽里呱啦中时而掺杂着两句瘪嘴汉语,程轫摆着手强势冲出他们的包围圈,报亭旁,再等许民良过来,已经是两分钟后的事。
程轫身形高挑,白衬衫外裹着件立领皮衣,他一袭黑衣,头顶墨镜,单是伫立在报亭旁边,就与这座灰扑扑的县城格格不入。
随行的许民良是他精心挑选的同系翻译官,土生土长的京市人,会说维语,是因为许民良的母亲来自新疆,将这两人连结在一起的,是许民良的父亲,一个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
“你拿反了。”
程轫讪讪一笑,将报纸放回去,长舒一气,环顾四周道:“许导,咱们何去何从?”
许民良脑袋转了一圈,看见座旅馆,又见旅馆附近还有饭馆,当即开口:“我们先住下吧,这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估计那几个少年应该是村里的,明天养足精神再打听呢?”
程轫颔首,眼镜落在鼻梁,拖着行李挎上许民良的肩膀,“我就知道这次有你,一定是我最大的助力!”
许民良哀叹一声,他也不知怎么就上了程轫这条贼船,毕业在即,一个冲动,和程轫组队,还千里迢迢跑来边境,就为拍一个还没思绪的宣传片。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尤其,程轫火车上的想法倒还不错。
“程导只要说话算话,管报销给工资,许某人一定竭尽全力侍奉您老人家。”
在对方大手一挥塞给他一口袋钞票之后,许民良笑成眯眯眼,精神抖索地想,他远赴新疆,一定是这里高尚的艺术文化在冥冥之中吸引着他,和程轫。
旅馆一旁紧挨着录像厅,程轫和许民良快到终点时,录像厅里正散着一小波人。
饭菜香气引得两人饥肠辘辘,等旅馆前头空出路,程轫提着行李大步挎上台阶,扬声道:“办入住。”
前台是个阿姨,同程轫四目相对时,开口便是他听不懂的维语,程轫饿得不行,蹙眉转头,催促身后人,“许导我听不懂啊。”
程轫站在台阶之上垂眸,墨镜遮住他的眼镜,露出泛红的额头,还不待许民良回应,路边一道声音响亮的呵斥就将他的目光吸引过去。
两个少年在路边叽里咕噜,而话题中心,俨然就是被其中一个黑娃手指的程轫。
程轫心下一跳,看着对面怒气冲冲的模样,还以为犯了对方什么忌讳,于是当即举起双手,将不明所以的许民良推到旅馆门厅。
但程轫不知道的是,他这样的举动,恰恰让对面还有所疑虑的少年肯定了他之前的猜测。
“就是他!抓住他!”
听明白那少年口中所喊,许民良瞠目结舌,揽着程轫往回走,先是高声冲那两名少年说是误会,紧接着便急冲冲问程轫,“你怎么他们了?”
程轫更是一问三不知,他仍举着手,脚下跟着许民良后撤,偏头解释:“我怎么知道!他们上来就指我!”
那两名少年怒目而视,紧逼着程轫和许民良到退无可退的地步,其中那个稍胖些的少年最先冲上来,揪住程轫领口,扬手就是一拳。
程轫眼底一震,攥上巴吐尔的手臂提膝一撞,争取了空间后,一个转身,将少年胳膊拧至背后。
霎时间,周围吃饭的本地人纷纷起身,目光不善地打量着程轫和许民良。
“放了他!”
流畅清爽的汉语在异乡上空响起,莫名叫程轫心热,他抬眼一看,就见火车上惊鸿一瞥的少年,现下正站在门厅处望着他。
“努尔!就是他!他就是偷了南比孩子的人,汉人,而且头上还受了伤!”巴吐尔一见到努尔便怒不可遏地冲对方举证。
不太顺溜的汉语,叫程轫听出个大概,他眉头一扬,手下一推,将少年送到努尔身边,手指勾下墨镜,露出全貌,再次举起双手。
“我可不是人贩子,我们刚下火车,哪有时间偷孩子,不信你们可以检查,车票是物证,车站也有人证。”
努尔前行一步,视线在程轫脸上游走,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而后转头冲巴吐尔解释,“我见过他,下午我带巴肯拐弯的时候,他就在车上。”
巴吐尔狠狠皱眉,听到努尔的解释,不再一味给程轫扣帽子,但却十分狐疑地瞥过程轫和许民良的行李。
许是担心他们说话会让程轫听见,巴吐尔用维语同努尔说了句话,默默无闻的许翻译官缓缓移至程轫背后悄声道:“他怀疑咱们是坏人。”
程轫顶着三个少年直勾勾的目光,轻咳一声,将墨镜塞到口袋,行李袋一打开,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脚架和摄像工具。
程轫再起身时,就见巴吐尔语气重重地冲努尔说了句话,而一直站在努尔另一侧的少年也默默点头跟上一句。
眼瞅着程轫气定神闲的模样,许民良抿了抿唇,扯过程轫衣摆,急吼吼道:“他们没见过这些玩意儿!他们要报警!要抓咱们去见官!”
二十分钟后。
“哈哈哈,一场误会,得罪了,我们这里从没有来过记者,孩子们警惕心很重,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如果你们有需要,可以尽管找他们!”
膀阔腰圆的警察将这场误会,小事化了,盯着双方一笑泯恩仇后,煞是满意地点头离开。
距离凑得近了,程轫发现,努尔高挺鼻梁上有一处雀斑,经年累月的日晒导致少年肤色较深,看上去阳刚硬朗。
努尔头发微长,两侧鬓角只留一寸,额前甩下几缕碎发,头顶长发编至后脑扎成一个小揪,而在那小揪之中,还藏着一条长生辫。
“对不起。”迎着对方不加掩饰的打量,努尔领着巴吐尔和吾其昆给程轫道了歉。
“嗨,没事没——”
“哎哟——!”
许民良讲到一半的话,被程轫的一声痛呼打断。
在程轫抱着胳膊向后倒去时,努尔已经上前将人扶住。
带着少年人灼热温度的掌心透过厚厚的衣服烫了程轫一下,他唇角微勾,胳膊按在肚子上,靠着努尔无力开口:“人生地不熟,上来被人一顿打,努尔?你不会不管我们吧?”
自己的名字在这白白净净的汉族男人嘴里念出来,多少有些奇怪。
努尔眨了眨眼,垂眸间似乎在思考怎么处理程轫这个麻烦。
“我们要采风取景,了解当地风土人情,但我们缺个向导,如果不麻烦的话,你愿意做我的向导吗?努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