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本微芥 第13章 都是疯子

北风卷着沙尘穿过楼阙中庭，将聚在轩阁前院处的人们吹迷了眼。

秦时安立在风中，单薄的布衫贴骨，鬓发扶摇，神色从容，仿佛仍是京麓书院里那个端静娴雅的女学生。

“琳琅，好久不见。”

风停，范琳琅揉出眼中的沙子，踱步向前，围着秦时安打量了一圈，嘲弄道：“离开上京这么久，时安最想见的人，不该是我。”

她浅笑着挽起秦时安的手，带她朝着轩廊聚集的人群中走去，直到秦时安在人群中辨出那抹熟悉的背影。

竹青色弹墨藤纹束袖长袍，玉冠乌发，衣摆鼓风，单看背影，便会被那一身温润的书卷气而乱了心脾。

“淮礼，”范琳琅松开了挽着秦时安的手，径直朝人群中走去。

许淮礼暖笑回眸，却无意间撞上了秦时安的视线，唇角的笑意顷刻僵在脸上。

二人不过相隔一仗，却似隔了数个春秋。

秦时安褥衫布裙，未着粉黛钗环，早已没了上京贵女的雍容，而对方却依然是那个风神轩举的黔贵公子。

许淮礼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不过须臾，便移到了范琳琅的身上，和煦的笑意也得以延续。

范琳琅当着众人的面，抬手理了理许淮礼被风拂乱的衣领，转头对秦时安弯眉笑道：“忘了告诉你，许公子在你去了汴县后，便向范府下了聘，等过了冬，我们便要成亲了。”

许淮礼并未对范琳琅的话有任何反驳，而是回过身，继续与周围的世家公子们寒暄着。

仿佛此刻站在庭院中央的她，并不是他曾经的心爱之人，而是一棵微不足道的花草，一寸砖石，一处没有任何回忆可言的摆设。

秦时安原本局促的双手在这一刻，终于无力垂落下来。

“那恭喜范姑娘了。”秦时安淡笑着开口。

而心里经久不落的那场秋雨，终于淋漓成阵。

秦时安也终于明白，在京麓书院的这些年里，范琳琅为何处处与自己针锋相对，原来她曾享用着对方垂涎已久的东西。

“时安好不容易回一趟上京，怎的也不通知姐妹们一声，传出去，岂不让人觉得我们几个闺友凉薄？”

一阵熟悉的话语声从秦时安的背后传来，她不用回头看，也知是哪几位“故友”。

左通政使司兼礼部尚书之女姜洛樱，以及叶太傅之女叶澄影，二人谈笑着从秦时安的背后绕来，与范琳琅一起簇拥着她，向后院的湖亭处走去。

“不想你的小表妹遭殃，就跟我们去后院叙叙旧啊。”姜洛樱挂着笑，贴在她的耳侧喃道。

秦时安的手臂被身旁二人紧攥住，向廊亭尽头扯去。

几人的脸上笑的欢欣，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久别重逢的姐妹，手挽着手的寒暄。

和鸣楼座落在西城的主街上，三层楼阙为揽客的门面，多有商贾游士聚集，北处亭廊凹出的六进门院，才是勋贵们游乐的去处。

而内院最北端的一处静湖，因秋日蚊虫颇多，又只有一处湖心亭可以走动，外加日头曝晒，平日里鲜少有人入内。

秦时安被几人簇拥着，被拉扯到后院无人的一处空地上。

刚离了人群的视线，就被这几人推搡在地。

为首的范琳琅，叉着双臂，扬起下巴睨她道：“你爹被打断了两条肋骨也不肯听话，没想到你跟你爹一样，也是个没眼力见儿的，不在汴县好好呆着，偏要出来抛头露面，怎么，许淮礼不要你了，又想来这诗会上勾引谁？”

“我爹怎么了？”秦时安脑中翁的炸开，什么叫断了两条肋骨？她倾身上前，抓住范琳琅的裙角，嗓子里似是哽了棉絮，“你知道些什么？”

范琳琅将衣裙从她的手中撕扯出来，抬脚踹上她的胸口，在素色的布裙上留了个泥污的脚印。

“你都离开上京那么久了，还变着法子勾引许淮礼，你是狐狸投的胎吗？”

秦时安没有防备，被她踹的后仰，肩头磕在了身后的石墩上，硌的生疼。

在汴县时，她为了打听父兄的消息，确实给许淮礼去过一封信，信上并无言他，只仿照许淮礼曾经邀约自己的方式，试探的写了一句：“陵南花开时，还能与君共赏否？”

她并未想到，真的能收到他的回信，而信中却只有八字：“花开虽美，怕误佳人。”

整张信笺都透着对她的排斥和拒绝，自那时起，她便没有再去过任何信件。

可这封信在范琳琅的眼中，却成了勾引。

“我只是想打探一下我父亲的近况，没有想打扰许公子的意思，再说我身在汴县，也不知道许公子给你下了聘，是我不对，琳琅，”她向前跪爬了几步，将自己的尊严揉碎，只要能问出父兄的消息，哪怕再多的羞辱，自己也是能抗住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父亲他到底怎么了？大褚刑律中，可没有断肋这一条啊。”

“吵死了，把她的嘴堵上。”一旁的叶澄影不知从哪里喊来了几名小侍，他们手中拿着早已备好的布条，向着秦时安气势汹汹地走来。

秦时安左右张望，此处太过安静隐蔽，若是被他们堵了嘴，怕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她蹬脚后退，眼看那几名小侍就要近前，情急之下，朝范琳琅喊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许淮礼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是如何评价你的吗？”

这一句果然奏效，那范琳琅摆手制止了上前的小侍们，亲自在她的面前半蹲下来，薅起她的衣领，咬牙道：“我不想听，我现在听到你念他的名字，我都觉得恶心。”

一直站在旁边未曾说话的姜洛樱，盘着手上的一串檀珠走上前来，蹲在了秦时安的面前，抬手拔下了自己发髻上的一支步摇，珠玉钗钿泛着阴寒的光泽，朝秦时安的侧脸渐渐靠近。

“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你这张脸，便是一切恶因的根源，今日我便替佛毁去你的恶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的兄长，这些年从未正眼看过我，不过还好他下了狱，否则便宜了别家女子，洛樱心里也会伤心的。”

一言既出，连同范琳琅在内的几人都发出了一阵尖锐的笑声，回荡在平静幽绿的湖面上。

这个姜洛樱每年千灯节，都要缠着她的兄长游灯会，兄长不愿，父亲却念在她是姜太傅的独女，让兄长不许为难她，久而久之，姜洛樱也觉得无趣，一度将爱而不得的恨意转嫁在秦时安的身上。

秦时安想要嘶喊，却被范琳琅用手捂住了口鼻，双臂被几个小侍钳制，脚踝也被叶澄影用脚狠狠踩住。

她想挣脱，但胸腔中的窒息感却随着动作的幅度而愈发强烈。

秦时安正绝望时，握着步摇的姜洛樱发出一声惨叫，手中的步摇飞出，扎在了不远处的榆木树干上。

捂住秦时安口鼻的范琳琅愕然抬首，还未看清来者样貌，肩头便中了一脚，骰子般滚出去数丈，险些掉进不远处的深湖之中。

秦时安得了释放，大口吸着气，抬眸迎上了林汐儿不屑的眼神。

她拂了拂今日刚换上的新衣，打趣道：“看来秦姐姐在上京的日子，也没有我娘亲说的那般惬意。”

她上前故作挥拳，吓得叶澄影麻利的从秦时安的身侧躲开，林汐儿顺势将满身泥污的秦时安扶起，边为她拂着衣衫上的尘土边道：“我娘亲说，上京的贵女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可今日一看，不过是些披着众生相的恶鬼罢了。”

被一脚踹到湖边的范琳琅捂着自己的肩头狼狈爬起，翘着兰花指怒喝道：“林汐儿！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不怕我让我爹脱了你爹的官皮！”

“你爹你爹，三句离不了你爹，”林汐儿不耐的撇头看她，“我管你是谁，若为官者，助纣为虐，这身官皮，不要也罢！”

话刚说完，林汐儿突然面容扭曲的趴倒在秦时安的身上，随着她身子的跌落，露出了她身后一脸惊恐的姜洛樱。

她竟趁林汐儿不备，将方才那只步摇深深的扎进了林汐儿的肩颈处。

殷红浸透了她的金缕翠云裾，扯着整个脊背，自上而下蔓延，似突然疯长的红色藤蔓，爬满了她的身。

身后的姜洛樱似乎也没想到这一钗下去，会流这么多的血。

她攥着手中的佛珠，吓得连连倒退。

秦时安抱住瘫软的林汐儿，伸手指向面前的几人，颤着双唇，睁目怒斥：“范琳琅！我奉劝你不要太过分，林家官阶虽低，却有先帝亲封的明宣伯爵位，你此举是在以下犯上，藐视开国功臣之后！”

几人虽然跋扈，但到底是见了血，被秦时安搬出的明宣伯一唬，几个丫头确有退缩之意。

可这时，院廊入口处却传来一声朗笑：“明宣伯又如何？还不是我爹养在户部的一条狗。”

“你他娘的说谁是狗？”林汐儿忍着肩颈处的剧痛，抬手举至颈后，拔下了那支金色步摇，掐在手中，指向来者。

秦时安闻声抬眸，心中一悸。

来人正是薛若芙。

今日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倒是凑齐了这一窝蝇营狗苟之辈。

其余三人见薛若芙来此，登时没了方才的怯懦，一个个又支棱起了脖颈。

薛若芙并未在秦时安面前驻足，而是在路过时，朝身后的随侍摆了摆手道：“把她俩的手捆了，扔到湖里去，约么着快溺死的时候再拖上来，收起你们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出了事有我顶着。”

说罢，便摇着手中的绫绢扇，顺着湖面上的曲桥向着水榭踱去。

“有种溺死我，溺不死我我弄死你！”

林汐儿肩颈处负了伤，手臂使不上力，挣扎了几下，还是被身旁的小侍用粗绳捆了手腕。

若说方才，秦时安对范琳琅的浑举还略能掌控，但薛若芙出现的那刻，惧意才在她的眉骨间弥漫开来。

她不像身旁的林汐儿那般几度失去理智的嘶喝，因为她太了解这位首辅之女的疯魔。

两年前，薛若芙曾因自己的父亲纳了第九房姨娘，故而错过了自己的生辰宴，在新人入宅的第三日便一把火点了那姨娘的宅院，险些将整个薛府烧光。

那九姨娘虽从火中救下来了，但也毁了容貌，从此疯癫至今。

在薛若芙的眼里，没有垂文法纪，更无道德纲常，只有她的“一时兴起”。

所以，当薛若芙要把她们俩丢进湖里的那刻，秦时安从脚底腾起一阵凉意，仿佛蜿蜒的毒蛇爬进自己的脊髓，将恐惧铺陈。

二人被捆了双手，被拖到湖心的水榭中。

放眼望去，汪汪一碧，水如平镜，未及午时，湖面上浮漂的淡淡白雾还未消退。

秦时安咬着双唇，死死的盯着那片白茫，脑中闪过幼时奶娘口中阴气森森的水鬼模样，她打了个激灵，闭眼喊道：“薛若芙，你知道今日的诗会，是谁请我们来的吗？”

还未等到回应，腰间便被踹了一脚，整个人如失了根的落花，向下跌去。

“是你的琰哥哥！”跌入水中前，秦时安扯着嗓子，用尽丹田的力气嘶喊道。

在亭中小坐下的薛若芙，在听到这句话后，蹭的一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手中的绫绢扇悄然顿住。

她仰慕贺琰，在京麓书院中早已不是秘密。

她原地兜了一圈，用团扇在两条蹙起的细眉上轻拍了三下，遥指着亭外的水面道：“捞捞捞，捞上来！”

身旁的随侍本就对主子平日里的疯狂多有芥蒂，一听要捞人，恨不得赶紧结束这场难计后果的恶作剧。

可扯着绳子捞了半天，却发现绳子的另一端早已空空，且绳端被斩的整齐，似是被利器割断。

“怎么回事？”薛若芙趴在栏杆上，垂首向湖面望去，“人呢？”

“她俩被捆着手，怎么会割断绳子？”范琳琅瞅着绳子的尾端，语气有些发慌。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下去捞人！”姜洛樱跺脚吩咐道。

湖面笼烟，水中榭影沉沉，只有一片暗翠和圈圈涟漪，渐趋平静，倒映着死亡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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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都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