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不知岁月,只甘做聋哑人,日日煮茶醉酒,听曲纵乐。
但我到底不是聋哑人,我知道是陈不雪瞧瞧换了公主府一部分人,更知道她和皇兄之间定然有利益的交换与妥协,换得我在府中养伤,一响贪欢。
“哥哥要你去做什么?”我靠在枕上,企图说些话来转移注意力。
陈不雪烤着针,握着我的手腕,低声道:“你是贵客,牡丹相配才算好。”
“不是牡丹,纹芍药吧。”我沾了沾紫色的染料,俯身贴着陈不雪的额,“与我相配。”
“是了,”陈不雪侧身揽住我的腰,“你是娇客呢,姐姐。”
我勾着一段锦绸,在窗隙的月光里注视着陈不雪,她是这样热烈的望着我笑,她俯下身,虔诚的在我布满疤痕的手臂上落下一吻。
“不要怕疼。”
我在这一瞬间红了眼,手掌匆匆抚过面颊,在落下的第一针里滚下了泪水。
“陈不雪,”
银针交错里,我开口道,
“今夜忘了我的过去吧。那些回忆,是我的,不该是你的。”
薄纸一张,寥寥数语,割就深浅一刀疼在陈不雪心间。
雨水溅乱了墨痕,一如过往多年乱乱糟糟的人世。
上面写着,荒村多灾,朝政浑噩,时人易子而食……
又写着“荒村有女子年十四,犯杀夫……经查证多有蹊跷,血夜之时,其夫长辈曾入二人房……后有争执。此女姝美,阖族闻名……”
我忽然感觉肩上一凉,扭头时,便看见陈不雪红了眼,我笑了笑,在疼痛里索吻。
“陈不雪……”
她是我的狼犬,是我的刀,今夜过后我再也不惧陈不雪。我为她戴上了狗链子,成为了她的操刀人。
哥哥,这就是情爱。你弃之如履,而我将拾起你所不屑的手段,保住自己的性命,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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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到光有些刺眼,我慢慢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人攥紧在掌心,是陈不雪。
陈不雪一手拉着我,另一只手避开纹好的图案,抚在我的背上,向下一勾,将我抱到了怀里,习惯性的蹭了蹭我的颈侧。
“你怎么还在?不回侯府吗?”我问道。
陈不雪闭着眼,唇很轻的在我脸上触着,声音困意朦胧:“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要是走了,你就死了。”
“我不会死的,”我无所谓的笑了笑,跟她商量道,“我今日要去见皇兄,你会来接我吗?”
“什么意思?”陈不雪一下就清醒了,皱眉看着我。
我笑道:“何必大惊小怪,难道要我和哥哥僵持着,你在中间?我与哥哥一母同胞,有些话总要说的。”
陈不雪严肃的看着我,忽然负气的松开了手,转身盖上了被子,遮住了脸:“不行!我去和他谈条件就算了,你去和他谈条件算什么。”
我心里觉得好笑,倒是把沉郁散了些许去,想了想,撑着身子伏到了陈不雪身上:“你去和他谈条件才算什么!他是……皇帝!如今你之所以能如此,不过是因为我罢了。”
“你都要死了。”陈不雪闷闷的说着,掀开被子看了我一眼,“你好沉啊。”
说着,手却揽住了我的腰。
我们都未束发,乱糟糟的凑在一起,两眼定定的望着对方,到底是陈不雪败下阵来。
她抿抿唇,移开了目光:“我知道,是我想岔了。”
“你总觉得哥哥待我不好,”我五指抚在陈不雪脸颊上,勾蹭着她的耳廓,微微一笑,“其实你错了,相依为命的情意不是沙子,不会被风轻易吹散了。我须得进宫,否则,你是保不住我的命的。”
我捏了陈不雪的下巴,俯身与她亲吻,凑近了低声道:“你要去接我,一定要去。待过几日,便能看见我身上的花了。”
陈不雪眼神危险,她眺着我,我自然知道,此刻我敞着衣服,露着光滑的颈,拖着眼尾的红在诱她。
她笑了一声,手掌扣到了我的脖颈上,慢慢道:“盼姐姐可不要身娇体弱。”
尚来不及回她一句,她便又道。
“不要受皮肉苦,即是说情,不要一味翻旧账,只说你心里愿意的就好。殿下,”陈不雪猛的掐着我的腰将我抵了起来,转了一圈靠到了床栏上,“如果要死,也一定要来瞧我一眼。”
“别害怕,我不会让你孤单的。”她低头,压着我狠狠的亲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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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门把我领进门时,殿内正在摆饭,哥哥搁下了折子看向我:“躲了好些日子,来了?伤好些了吗?”
语气如常,亲昵有加。
我今日寡妆淡眉,因着伤,也只是宽袍松裙,身形孱弱。那一道箭伤,如今相隔已有月余,因为怕疼,所以陈不雪一直为我点着香养伤。
也导致我噩梦美梦交织,缠绵病榻许久方清醒,她却是好心办了坏事。
我快步上前,两掌去揉兄长的肩,侧在他耳畔仰面带笑:“哥哥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爱乱跑,就会受伤。”哥哥淡淡道,“我不是叫你不要乱走吗?不要离开公主府,对你来说很难吗?萧蛮蛮。”
“不难,”我抬起了手,重复道,“不难。”
宫人摆好了菜此刻左右尽退,哥哥指了指座位要我坐下。
在一桌子佳肴里,那一碟黑黢黢的烤红薯是这样的刺眼。
“想来你我兄妹二人,还能坐下吃顿饭。”
我垂下眼,无声无息的垂着泪,坐了下去,道:“少了道菜……”
“少了道酒酿圆子。”
哥哥拿起筷子的手一顿,沉默半晌,道:“今年没瞧见。”
交睫相颤,却是垂泪。哥哥微微一叹,拿过帕子给我擦了擦眼泪,道:“吃罢,没毒,别吃……”
他顿了顿,筷子一点烤红薯,不在言语。
我手指一抖,心中已是惊惧,双手的温度迅速下降,只觉阵阵发寒。
一时沉默的用了膳,屋中寂静一片,待宫人撤了桌,上了茶,我们兄妹二人才再次望向对方。
哥哥净了手,坐到了一旁看折子:“没想着要你的命。”
他说道,撂了笔,目光平静的看着我。
“你自己倒是不要命。”
我跪在了哥哥面前,许久后,疲惫露笑:“我从没有要背叛哥哥。”
“陈不雪有不臣之心,从何而来?”哥哥淡淡道。
我浑身一颤,猛的抬起头,一时周身具骇,睁大了眼。
我错了,原来种种试探怀疑自我重生以来说出这句话时,便成了因。哥哥竟疑心深重自此。
我不禁悲恸阖眸,哥哥为何有这样的猜疑,怕是陈不雪父兄的死当真与他有关。
“因为梦。”
“因为梦?”哥哥闭目,掌握成拳,“你是我妹妹,我最是了解你,你怎会因为一个梦,便说出这种话。”
我无力长唇,已是昨日因,今日果,真叫人百口莫辩。我欲要坦诚,心口却痛不欲生,又惧牵连陈不雪。
真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么……哥哥,请放我走吧。”
“放你走!”哥哥几乎是震怒,悍然拔剑,“你是要叛了?”
“宣宁元年十一月!”我突然倒地,瘦掌抹泪,仰面睁眼看着怒不可遏的兄长,帝王当喜怒不形于色,哥哥养气多年,料想却是因我犯贱。
我两眼空洞洞的静了好一会儿,膝行上前:“宣宁元年十一月,我明知哥哥想让我死在青山,可是为了再见哥哥一面,我便生了惧意,不敢去死了。在此之前我入狱熬刑,后来没有秋后问斩,我知道,是哥哥叫人护住了我,哥哥不想我死,我便没有死。”
周身如坠寒窑,屈指弹剑,听得铮声,自知尖利锋锐。
“哥哥,我是一把刀,一件礼物,由您操控由您掌握。现在这把刀她不想这样了。哥哥,我不想装傻下去了。从前我的肆意妄为是您试探世家豪门的一把刀,我知道自己府中有多少面首是世家子弟,我的跋扈由您纵容,迫他们容忍。”
哥哥居高临下,冷漠的看着我:“你怨朕?”
我摇了摇头,接着道:“他们跟我说陈不雪生的好样貌,我便招惹了陈不雪,他们说的,是谁叫他们这样说,哥哥我知道!哥哥要我做的我都做了。庆功宴上,我是哥哥送给陈不雪的礼物吗?是哥哥试探陈不雪待我真心几何的刀?哥哥可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后来公主府给她嫂嫂送了糕点,差一点……我又杀了他们。诸多杀孽我沾染一身。”
“青玉楼不是在为户部做事,一个户部侍郎让那么多州府上供钱财、送来礼物。他怎么敢,甚至一品官员诸多豪门都这般。竟然对官位爵位明码标价,卖官鬻爵,身后没有手眼通天之人,他岂敢胆大包天。”
“萧京云!住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是朕太纵容你了吗!”皇兄沉下了脸,“你在影射谁!”
“哥哥!”我俯身叩首,“我不想指责哥哥,我知道朝堂之事哥哥有诸多无奈,我亦知道外有匈奴四夷要击退,内有战乱反叛要镇压,国库空虚,哥哥想要做什么我不关心。可是哥哥,前有沈知后有折玉、折枝、王昭亭,他们我一个都没救下来。不是他们是错,我却眼睁睁看他们都死了。”
“我做了好久的刽子手。”
“你是在指责朕吗?”
“哥哥,不是的。我只是不想这样下去了。”我已然浑身在抖,已然苍面白唇,闭眸握刃,刮得掌心淌血,仰颈贴刃:“哥哥,我真的做不到,我做不了萧京云,我不想装作无知的去害人了,午夜梦回我也会怕啊哥哥。”
“我明知道受封宁耀长公主不合适,明知道自己身边有太多别有用心之人,可是哥哥要我跋扈要我嚣张要我愚蠢,我亦做了。我傻了整整一世,没有救下……”哥哥……
“这一次我同样救不下我想救的人,”我哽咽道,“太多的事情,我明知哥哥做得不对,我亦帮了哥哥。折玉、折枝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沈知更是无辜,王昭亭只是查到了……”
“她们要你忤逆我至此,沈知、王昭亭使你今日如此神志不清!”皇兄咬牙,他看着我颈上的血珠,心冷神戚,一字一句道,“便已然该千刀万剐。”
“其实真正要千刀万剐的,只是蛮蛮一人罢了!我早就该死了,早就……或许应该死在青山,对吗?”我声音轻轻,唤道,“哥哥。”
我握着剑,跪俯期间,形容不可谓不狼狈,可心中却从未有一瞬间知道自己终于鼎立于人:“蛮蛮只此一求,求哥哥弃了蛮蛮,我不想待在这儿了,把我赶出鄢都吧哥哥。”
皇兄猛的摔了剑,高居明堂垂眸见我,他很轻很轻的道:“你在剐朕的肉,是吗?萧京云!”
“你素日言行猖狂,世家豪族多不喜你,满朝文武皆恶你,年年岁岁要你嫁人和亲或是遣去食邑。缘何留你如今还在鄢都?是朕怕天高皇帝远,偏你又是这个性子,你若独身,谁人护你安好?”
“哥哥!你知道我不是萧京云,我不是,这个名字我不要!我做不了萧京云!我不是大燕的宁耀长公主,我只是萧蛮蛮!我活在鄢都,是多么荒唐的一场梦啊!这场局是您拉我进来的,如今局不到尽头,可作为棋子,蛮蛮已经不合格了,您就弃了我罢。”
皇兄急促的喘了一口气,闭眸摇了摇头,半晌方平静下来,扭头失望嘲道:“你既知道局尽,当知皇家无弃子,只有一死。”
“不,”我摇了摇头,握着流血的手,道,“我知道您舍不得。”
其实是舍得的,对吗?哥哥。我心中一片冰冷,却仰面垂泪,虔诚的看着陛下。
“哥哥,我自生来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你,爹不想要我,娘嫌我不是男孩,把我丢了。是你把我捡回来,是你把我当你妹妹的。我是你带大的,这条命哥哥如果真的想要,我随时愿意给哥哥。我知道当年您下定决心的时候必然痛苦万分这样的决心您断然不会再下第二次了。”
“哥哥,我和哥哥最像了,哥哥当知今日蛮蛮已痛下决心,决心既下便不会回头。”
“蛮蛮,我在雍州十七年,做村间之民。在鄢都十七年,被叫做驸马六年、被叫做摄政王三年、被叫做陛下……可我更尽心,做了你二十六年的哥哥。”皇兄闭了眼,“午夜梦回,总梦见荒村荒芜,隆冬雪厚,饿民遍地。梦见你幼小可怜,满脸含泪。你今日如此,是为了陈不雪还是为了你自己我已然不在意了,我不能要你的命,我差点杀了自己的妹妹三次。”
或许我从未在皇兄身上见到如此寂寥,皇兄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陈不雪在等你是吗?”
我四肢百骸泛着密密麻麻的疼,那些相依为命的过往,割舍他们,无异于割舍了一半的自己。
可是哥哥,我救不了你,我总要救自己啊。
“她在。”
皇兄笑起来,重新拿起了笔,道:“出去的时候叫人进来,殿里乱糟糟的。雍州太远了,朕舍不得你去,去河西郡吧,能看见黄河。”
我神色平静,抵额扣手,泪水便砸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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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屏息轻步的走进了垂拱殿。
我慢慢的走出垂拱殿,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往事,转身抬眸看了一眼上面的牌匾。
“哥哥,我和哥哥最像了……”
很多年前,在荒村那个混乱血腥的夜晚,我握着剪刀杀了第一个人开始,我曾把命运握过一次于手中。
后来在鄢都看见哥哥的那一刻,我松手了。
眼泪在风中干涸,我用拇指一点一点揉干净,从命运手上再一次夺回自己的主导权,此后我永远不会再惧怕流泪了。
那些在哥哥面前的痛苦、脆弱、无措早已消失,我下了一局天衣无缝的棋。
一步一步,引君入瓮,将计就计,我付出情感,收获丰厚的报酬。
我转身看向眼前的路,微微一笑,理了理发鬓,将溜出的金簪扶正,走了下去。
推开的宫门外是握着刀柄的陈不雪,她看着我,眯了眯眼,仔仔细细的上下瞧了一遍,伸出了手臂。
“殿下,上车吧。”
“二小姐,”我笑了笑,食指在唇上轻轻刮过,最后缓缓抚到陈不雪的唇角,留下迤逦一道,“有劳了。”
“啪。”金簪没有簪稳,溜落了鬓边。
我弯腰要去捡,却被陈不雪扶住了腰,她看了我一眼,嘴角上扬了一下,弯腰捡了起来,拇指抚着我的面颊为我簪入发鬓。
我忽然轻声笑了,手指匆匆捻去眼角的泪水。
“姐姐在哭什么?”陈不雪托着我的腰送我上车时贴耳一问。
我掀开帘子进去,没有答她。
完结倒计时
怎么感觉……好像没什么人看着一本,没关系,写的过程我很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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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