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京云是大燕的宁耀长公主,也是当年烂泥垢水里爬出来的贱民。
前朝最后一任帝王,生前定自己为明仁帝,可世人最终为他定下的谥号却是戾。
戾帝不仁,以天下为沙盘,戏玩天下百姓命。
我生于天灾君祸之时,如浮萍般被驱逐于残政酷吏之下。
若非兄长庇护,此命早该绝。
皇兄是前朝的武状元,娶了戾帝的庶出妹妹。
宣宁元年十月初一,戾帝暴毙。不知为何,他好似恨极了皇室一般,生前杀绝了皇室男丁。
他自己亦无后。到头来这至尊之位,许给了如今的太子,兄长与前朝公主之子。
我心中叹惋人走茶凉之悲,只因不过短短三年,随着前朝公主的病重。
大明便永远成了史书一笔。
皇兄不甘被掣肘于摄政王之位,于宣宁元年十月登基,同年还是册了前朝公主即先皇后之子为太子。
我是在宣宁元年十一月,皇兄登基后被迎入鄢都的。
此前我一直不曾想过,在乡下我那任人践踏人人可欺的数年,作为武状元、长公主驸马的皇兄是真的不知吗?
为何偏是宣宁元年十一月。
现在我忽然顿悟,或许我也是皇兄在那寄人篱下、卑微岁月里最不愿、最不想提及的人。
或许我一直都是皇兄身上割不掉的耻辱,想舍得的泥点子。
兀自迷茫之时,两肩忽然搭上一件外裳,将我拉回了神。
我回头时便一眼溺进了她深邃的眼眸,她看着我,缓缓露笑,关怀道:“殿下,秋日风寒。”
“陈不雪,”我念着,嗓音沙哑,语气约摸还残留着哭泣后的沙哑,因而陈不雪听到后唇角愈发上扬。
“你怎么出来的?”
“殿下便真以为公主府困得住臣?陛下不知殿下的荒唐事?”她慢条斯理的问道。
“呵,陈不雪,本宫今日不杀你,”我道,抬肩任由她的外裳滑落,兀自拢了拢衣裳,“迟早还是会要你的命。”
陈不雪好似身后长了眼睛一般,手臂在我身后一抬,便拦了衣裳在臂弯。
“臣虽不知殿下为何对臣杀心浓重,杀了臣又对殿下有什么好处?但是臣奉劝殿下一句,好自为之,露水情缘可不是一夜夫妻百夜恩,届时生死难料。”
我笑了:“那你再杀本宫一次啊!”
“陈二,”我心中恨极,语气尤为恶毒,“本宫终将你千刀万剐。”
“殿下,您之前可从不唤臣陈二啊,何其生分。”陈不雪扭头盯着我,反问道,“臣何时杀过您?您要说,再?”
穿喉之痛犹在,陈不雪神情平静的看着我,五指舒展在我眼前,缓缓成爪。仿佛隔着一寸在把玩扼制我的脖颈。
宣宁三年,我却然不曾唤过陈二。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要她五指靠近我的脖颈,歪头一笑:“陈不雪,你敢说此时你无谋反之心?”
“没有。”
陈不雪看着我,眼底露出了一抹十分难辨的神情,我看着十分别扭,心中隐约觉得很是不适。
这种神色我觉得分外熟悉,是一种与世人般如出一辙的怜悯,但是没有嘲笑。
“殿下,”陈不雪反手握在了我的腕骨上,缓慢的一点点向上,摸到了一块陈年疮疤,“您的手在抖。”
“放肆!”我轻声斥他,双眸冷漠一片。想要把手抽出来,这时我注意到,身后不远处垂手站着的小黄门。
陈不雪顺着我的眸光看见了他,毫不在意又将目光轻缓的放到我的脸上,道:“殿下,您以为……”
她贴在我的耳边,说了此生我最不愿听到、最不愿想起的往事。
我一路跌跌撞撞逃回了公主府,陈不雪的话如毒蛇绕颈般,阴狠而毒辣,叫我窒息。
仿佛又记起她将我送上马车时的言语。
“殿下以为臣,”她看着我坐在马车里,“不敢杀您吗?您忘了一件事,可人的感觉不会骗人,纵然您忘了那件事,却不如同旁人一般怕臣。是当时臣的心软,叫您有恃无恐吗?”
宣宁元年,我自荒村入鄢都,过青山曾遭遇匪祸,皇兄派来迎我的人尽数死于青山,徒留我一人。
我幸得苟全,后又遇一官家小姐,方借车回鄢都。
从荒村到鄢都的这条路,本就是我一步一步走回去的。
“本就是,我独自走回去的。”我俯在软枕上,看着雀炉香烟袅袅,喃喃道。
白日陈不雪的话却如蚀骨之毒,叫我驱散不开,连同她说话时的吐息仍旧滚烫的灼在我的耳廓之上。
“三年前,臣曾被山鬼所蛊惑,其容姝貌无双。一时心软,箭约莫松了两寸。您还记得吗?”
我几乎疯了一般奔出香山不闻,当年我入鄢都皇兄将前朝皇家别院改为公主府,此间名为香山不闻,因四时花常在,花败便弃而闻名。
世人既厌我,却不得不赞鄢都有我方是四季花在,故而别称我为四时春。
此时我却宛如被困期间般,跌跌撞撞的往外逃,四周的宫人皆迎向我,想要抓住我或是扶住我。
我眼前模糊一片,无数人影宛如鬼影一般扭曲,我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有一种深深的扎根在心底的恐惧不受控制的蔓延在我身上。
“殿下!”
“殿下怎么了!快入宫告知陛下。”
“殿下,殿下!传太医——”
“不,不……不要……”我慌忙伸手阻拦。
不要告诉哥哥。不要告诉他!
我起唇想要喝止他们却发现眼前越来越模糊,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徒留我无声的尖叫。
“殿……”
我堕入黑暗前,仰面昏在地上之际,我似乎看见了陈不雪的身影站在角楼檐上。
这个场景好熟悉,我仿佛,在记忆深处见过陈不雪一般,她曾经也这样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绝不是宣宁三年……
我看见自己在一片黑暗中疾跑,随后场景逐渐清晰了起来,荒山孤林,冷月无声,我身后跟着万千索命的鬼魂。
他们戾声呼啸,青面獠牙,怨气冲天。
我回头去看,惊惧攥着一颗颤心。我虽分不清他们的面孔,却清晰的知道他们是谁。
在一声声厉呼中,悔恨呼啸而来。
他们是——
当年死在青山的人,陈不雪兵祸之下,死在长公主府、鄢都、皇城的人。
前世今生,我早就欠下孽债无数。
我被冤魂驱赶成囚兽,仰面望月时,便看到一道影子冷漠的站在树上。
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拉弓引箭。
利箭穿喉。
我猛的睁眼,浑身大汗淋漓,睁眼才发觉自己身处香山不闻中,雀炉的烟早便灭了,空气中一点残香也被越窗而入的风散干净了。
折玉走了进来,见我醒了便面露欣喜,她看着窗户似皱了皱眉,走过去将窗关上了。
她转身道:“殿下可觉得不适?”
“皇兄……”我动了动唇,问道,“可有派人来?”
折玉将药放在床边的小案上,道:“殿下昏迷前隐有言语,恕奴婢自作主张,只请了府中医师。”
我不由惊叹折玉的心思敏锐,她与折枝便是陈不雪谋逆当日拼死挡于我身前之人。
本只是公主府的杂扫宫人,我念着她二人的恩情,亦不再信旁人便将她二人调来身侧。其实之于她二人所言恩情,不过是当年我与先皇后的一场怄气之举。
初来鄢都之时,错乱的富贵,众人的阿谀奉承叫我迷了眼。其实如今来看,那时先皇后身子已然不好,她见我行迹不妥其实有心教导。可惜大多力不从心,加之皇兄待我从无底线的偏宠。
那时我厌恶这么一个处处约束管教我的嫂嫂,便着意与她作对。折玉与折枝那日犯错,先皇后循规而罚,是我为了彰显皇兄的宠爱,将她二人免于刑罚。
不过一桩小事,却叫她二人记到今日。后来长公主府落成,她们便求皇后出宫留在了公主府。
或许先皇后也知她二人伶俐,是她在最无力的岁月里为我留下最后一点善意罢。
我与先皇后虽作对数月,但其实她人生中最后一段时间,亦是我陪她走过的。
公主府落成前,我在坤宁学礼仪识字。
我待先皇后,怨与妒混为一并。
若说缘由,大抵是一日午睡醒来时,我曾听她讽兄长:“早知宁耀苦楚,汝不曾早施怜悯。知她心性已歪,更不曾善教。何苦来与吾诉之?当初吾下降与你,若你心中在意宁耀,尽管告知与吾,纵然宁耀身世难堪,难道吾便不曾有容人之量、怜人之心?”
“汝赐她宁耀,此二字,汝要她当得起吗?”
那时我便勃然大怒,心中觉得她辱我不配宁耀二字。兼之得知原来她早知我苦楚,不过是仍作不闻罢了。
我怨她高高在上,怨她举重若轻的拿捏我的过去,最后更是恨她待我竟敢怜悯之心。
要知那时,她虽身为前朝公主,实际上早被皇兄囚于皇城,一身病骨,任我所欺。
她怎敢这般看我!那时我深恨于此。
其实说到底,是我萧京云在宫人虚捧,皇兄纵容下,有一颗扭曲的暴戾之心罢了。
我亦妒她,生于鄢都,富贵荣华。妒她学识渊博,德秀文雅。
前朝长公主,大明的长公主。
宁耀长公主,大燕的长公主。
先皇后是人们口中的德善,是母仪天下的国母。
而萧京云又是什么?
折玉见我陷入沉思亦不打断我,许久后我无声的笑了笑,望着雀炉看了好一会儿,将攥紧的手一点一点送开了,好似终于放过了自己一般。
“点香吧。”我道。
皇兄为我送过一例雪中春信,我虽不爱嗅香,却不舍得弃了兄长的好意。
“殿下平日都不曾燃香。”折玉道,“您并不是爱香之人。”
我歪头看着她,露出了一个轻飘飘的笑容:“你又怎知呢?今日这香不就燃了?”
“我啊,怎不爱香呢?”我嗓音残留着沙哑,说着似是而非的话,在折玉走出去后,抬手端起药碗,将药倒尽在了插瓶里。
折玉掀帘走进来为了燃了香,我见殿中侍立诸多人,轻声道:“今夜不用守夜,明日你进来时,将香灭了。”
她瞧着我,似是觉得这样很是不妥。其实我心中亦知不妥,陈不雪素来是个敢说敢做的,她要杀我,今夜未尝不敢来杀我。
只是她有一句话说对了,我确是不太怕她。
无论前世今生,我都不曾惧她。
况且陈不雪亦说过——
“你杀了王衡之的嫡子,皇帝失了天下文心。留了我一命,她便失了大半兵权。萧京云,我本成不了气候,承蒙你多方相助。”
我脑海中当日情形犹在,这一场兵祸本就有我推波助澜,是我养虎为患害了兄长与天下百姓。
此生我绝不愿害了王衡之的嫡子,断不想再掺和进这一场棋局里。
既然暂时杀不得陈不雪,那便只能阻她,螳臂当车亦要一试。
皇兄英明果断,若无我在其间,陈不雪定然不会有机会出鄢都。
叛军群龙无首,或许不成气候。
“对了,那些门客,你替我散了吧。”我说道。
折玉却跪在我身侧,道:“殿下要散门客,奴婢不问缘由,可有些人,还望殿下杀之。”
我一愣,道:“为何?”
“殿下,斩草要除根。不然最后引风吹火,只会玩火**。”折玉这般说到,见我面露疑惑,便解释道,“当初有些人,因拒殿下好意,殿下使了些手腕,恩威兼之。如今仇怨既结,便要手段分明,不可留有后患。”
我手中握着笔,纸上约摸是自己的鬼画符,因我不识字不多,亦不会写字。
换而言之,我不曾读过书,折玉的一番话其实我其实心知肚明,见她言辞恳切,要我杀人性命。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巨大的无力,缓缓摇头坚定道:“算了,我既害旁人家破人亡,那么仇是仇,我杀人,人亦可杀我,我无怨。我不杀他们。”
我知这般痴蠢,实不知何为善,又该如何去做个好人。
做人的道路从来没人教我该如何走,我亦是第一次决定向善,便只能用尽全力去放过这世上每一条性命。
世上的是非黑白、公平正义我本就难以全懂。
折枝想要再劝我,我却挥手叫她退下了。
我看着她的身影,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我连她这般的敏锐与聪慧都没有,纵然我历经前世,可我脱口而出的话,皇兄大抵是不信我的。
陈不雪亦不惧我说出这些话,事情走到这一步,我不知上天为何要怜悯我,叫我再活一遭。
前世,今生。我或许从未活明白过。
我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纸面,其实我想要抄写佛经,为冤魂超度,可是到头来提笔而下,怕是污浊佛祖眼罢。
“我该怎么做……”我想不明白,告知皇兄这条路我走过,却不曾得到答案。
如今是宣宁三年九月,我只有短短五年的时间,却妄图一朝逆天改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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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关于我重生后的深刻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