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桌上具是撞牌声,这幅竹雕小牌养的圆润,握在手里凉而不冷,陈不雪抛了骰子,道:“殿下说是不会,摸起牌来确是娴熟。”
“有吗?”我皱眉看着牌,食指抚在唇上又状似无意般放到了陈不雪的手上,试探般一滑收了手,“二小姐牌好?”
“这可不敢说。”陈不雪倏得一顿,失手翻了张牌。
王昭亭眼尖瞧到了:“陈二,你把这张打出来。”
陈不雪收了牌:“不要。”
“青玉楼倒是会赚钱,竟敢这般通宵达旦的开着,除夕都不停业。”太子丢了牌。
王昭亭饮酒,道:“后头有人撑着嘛,是这样的。我倒是想把它对面盘下来跟它争高低,可惜我后头没人。”
“你是王家嫡子,作甚要开铺面?不入仕了?”陈不雪道。
“我爹还在呢。”王昭亭笑了笑,带着嘲意,“他瞧着还能活好些年,有他在,我入什么仕。”
我眨了眨眼,心中升起一股子怪异之感,他这话说的颇为古怪,可惜话题很快便被错开了。
“青玉楼背后是户部。”太子倒是不藏私,淡淡点了出来,“前段时日户部查账,露了端倪。你若是要开铺子,与户部打擂台确然得找人帮帮你。王阁老不就行吗?”
王昭亭摇摇头:“我爹就是户部出身,如今的户部侍郎是他学生。我要是找了我爹,算什么。”
“那你找我不就好了。”我抬眸看了一眼太子,目光扫了一圈,笑了,“本宫给你撑着。”
“那倒是好啊!”王昭亭眉飞色舞道,“有殿下在我身后立着,那户部侍郎还敢跟殿下别眉头不成……”
陈不雪敲了敲桌子,我正要瞧她,浑身一僵,膝盖似乎被一只手拢住了,这手细细密密的贴着,犹不满足般往上游走,又向前探。
“好好的,你做你的生意,把殿下掺和进来做什么?”陈不雪抬眸时目光冰冷,转瞬看向我时那点子冷意却又散了干净,差点叫我以为看错了。
王昭亭道:“这不是太子殿下给我出了个好主意嘛……”
“哼。”陈不雪冷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我微不可闻的喘了一下,便见陈不雪眼里挑着笑意,仿佛刚刚那一瞬的剑拔弩张只是错觉,她推了牌,看了一圈,道:“不好意思各位,给钱了。”
“好啊陈二,闷声不吭发大财!”王昭亭怒道,“再开。”
陈不雪握着玉佩敲了敲墙壁,叫人温了壶酒,把银子推给了我,道:“怕你们不成。”
“太子殿下的筹你都敢收,好生无礼。”王昭亭骂道。
太子笑了,喝了口茶:“说了今日只是普通友人,我只是陪姑姑守岁罢了。”
“我守岁可不玩牌,你自己想玩,小心明日哥哥晓得了,斥责你。”我唤人去把红薯拿出来。
四人一并摸着牌,很快又打了一巡。
“怎么又是你啊陈二!把把都是一手好牌!”
陈不雪丢着花生吃,道:“你回回把一手好牌打的稀碎,怪得了谁。”
太子摇头:“唯独姑姑可怜,牌竟回回烂得不一般。”
我头疼的揉揉眉心,道:“也怪我玩的不好,救不起来。”
“今日独我们一家成了输家,倒叫将军赢了。”太子道。
陈不雪瞧了片刻我用帕子托着红薯剥外面那层皮,时不时被烫的缩手,终究是忍不下去了,从我手上拿去了。
三下五除二便掰得干净,她倒是不怕烫,想来是手上有层茧子。
几年前我的手亦不是这般娇贵,我看了一眼漏钟,见他们皆眼巴巴盯着红薯,便知道打了这会儿牌,人竟是都饿了。
索性站了起身,向外走去。
“殿下?”陈不雪喊了我一声,伸手递红薯,“您要去哪儿,剥好了不吃吗?”
我披了衣裳,道:“去更衣,等会儿便回来。”
转身关门时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我在门口停了一下,说话声又没了,笑了笑,索性招手让婢女带我去厨房。
“殿下,这怎能行呢?伤着您怎么办。”此时青玉楼留下的厨师很少,老板娘战战兢兢的跟在我身后,看我面色如常的揉着面团,手法娴熟,露出了几分震惊。
想来他们也不知道长公主下起厨来这般熟练。
“我不会伤到的。”我淡淡道,看了一眼火,掀开了盖子,眉眼被拢在袅袅的蒸汽间,透露出别样的温和。
老板娘道:“殿下金枝玉叶,怎么能做这种事呢!”说着就要帮我。
我抬手阻止了她,指了指旁边的米酒示意她给我拿过来:“别再插手,不然本宫真的要生气了。”
老板娘一惊,想来是我瞧着温和了太久,叫她都忘了宁耀长公主秉性娇蛮,这下总算是不敢造次了。
我熟练的搓了小丸子,倒入米酒,又打了几个鸡蛋,拿着筷子迅速搅开,盖着盖子等它咕噜几下。
转头就看见陈不雪束手靠在门上,她似乎是醉了又有些困,懒懒的垂着眼帘,约莫是留意到我的注视,抬起头看向我,打了个哈欠。
“殿下说要更衣,却久久不回来。原来是在……”她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什么,笑了一下,“洗手作羹汤?”
我看着她:“你就一点忙都不帮?”
陈不雪走了过来长臂一勾揽住我,把下巴枕在我肩上,脸颊蹭了蹭我的颈侧,低声道:“我头疼,眼睛疼……”
“喝了那么多酒,自然疼!”我骂道,想揭开盖子盛起来,却被陈不雪缠着,只得对老板娘说,“盛起来送上去罢。”
“别压着我!”我恼怒道,话音未落就听见陈不雪愉悦的笑了,带着我往外走。
“这个,殿下是专门给我做的,还是他们都有?”
我一时觉得好笑,推着她的手臂,却没有推开,反被她捧着下颚亲了两三下,四周的人都不敢抬头看我们。
“陈二!你几岁!”我躲着,“别发疯了。都是给你的,成了吧!”
“三岁。”她答得流畅,眉眼俱笑。
前世她虽然控制欲和占有欲十分强,但大多不为外人窥见,今日看她模样,真是七分醉故作十分,真真是幼稚的不得了。
“嗯……”狐裘遮掩下,她的手顺着衣领下滑,贴耳道,“是我的。”
陈不雪似乎是觉得入手的感觉极好,越发得劲的揉着,我一时也不敢推开她,反叫她越发肆无忌惮。
“好了!你个混账东西!”终于忍无可忍的从路过的跑堂手里抓过了茶盏,泼到了陈不雪脸上,一时面红耳赤气息不稳,“尽做一些混账事!”
说罢摔了帕子给她,便推门进去了,外面的人眼观鼻鼻观心,皆不敢多言,只当自己是个会喘气的。
“怎么了陈二?做什么惹殿下发这么大火?”王昭亭站了起来,没走两步就瞧见我气红了的脸,“殿下?这是怎么了?”
我一时也难以启齿,倒是太子喝着茶笑了笑,道:“怕是将军喝多了太造次,冒犯了姑姑。”
“你倒是知道她喝多了的脾性。”我随口道,语气颇为恼怒,却不是冲着太子。
太子但笑不语。
陈不雪一面用帕子擦着脸,一面招手让人把东西端上来。
四碗酒酿圆子齐齐整整的摆在桌上,陈不雪把手帕收到腰间,道:“殿下做的。”
“姑姑的酒酿圆子做的极好。”太子舀了一勺,道,“只是姑姑不常下厨。不过每年除夕都爱做上一大碗。”
我听见外头有雪扑簌簌的声,想来是下雪了,在呜呜的北风里,檐上青瓦与廊下风铃交错,倒显得愈发静了。
“哼,普天下尝过我手艺的人可不多。你怕是第一回吃吧。”我裹着狐裘,靠在窗边听风闻雪,突然道,“你是怎么知道我除夕会做这个的?”
“姑姑忘了吗?”太子吃了一口,慢慢道,“宣宁元年的除夕,姑姑那是还住在宫里,在母后那儿,半夜突然起床去了御膳房,悄悄的做了一大碗。”
我沉默了许久,那时我刚入宫不久,不适应冷寂的宫廷,兄长又常常不在身边,先皇后娴静,福阳看不起我。因而偌大宫廷,无人可话。
长夜漫漫,宫墙幽静,我只觉得害怕与孤独。
那年除夕皇兄没有陪着先皇后,同我吃了饭便走了。我却惦记着,在荒村时,他年年都会给我做一碗酒酿圆子,只是那个时候没有加过鸡蛋。
等我做好了,却发现根本送不到皇兄手里,最后只能自己吃了一碗。
陈不雪几口便含糊完了一碗,见我没有吃的意思,还把另一碗也吃了。吃完站起身来,便又靠到了我身侧,半晌才不满的说:“太子殿下这么晚不睡,原来在干偷鸡摸狗的事情。”
太子抬头看着陈不雪,合眸似乎有些无言以对,半晌冷笑一声:“是啊……陈二小姐正人君子。”
王昭亭挑了一下眉,默不作声的吃着。
“其实后来姑姑依旧年年会做罢。姑姑住公主府后,宫宴结束后,很晚的时候都有向宫里送一份酒酿圆子。姑姑今年还要送吗?”
我沉默了很久,摇了摇头,道:“你们都吃了,还送什么。况且送过去也冷了,皇兄也不会吃了。”
我笑了一下,转身推开了窗,忽然北风白雪间破风声一划,我被惊了一下,抬眸去寻,只见白光扑赴万里苍穹,骤然炸开,刹那银花绚烂于我双眸,再落为繁星点点。
紧接着好似霞光成片,一时鄢都骤然繁华遍起火树。
霹雳声不绝于耳,一声高过一声,欢庆新岁,家家团聚。
“姐姐,新年快乐。”
陈不雪不知为何感慨轻笑,搂着我的腰,收紧胳膊,唇轻触我的耳尖,道:“蛮蛮,新年快乐。”
“哥……”恍惚间我竟以为唤我乳名的是哥哥,耳廓却蓦的一痛,陈不雪恨恨的咬了一下。
“嘶——”我倒吸一口凉气,扭头拍了她一下,只是我看着她垂着眼望着我,目光不容避讳,不依不饶的对我笑,抱着我摇了摇。
“陈不雪,”我终究是心软了,只觉十指脱力,她目光里具是我,好似诚心诚意一般,叫我又以为她深爱着我,我沉默了很久,轻声道,“新年快乐,陈不雪。”
“姑姑,新年快乐。”太子站到了我身侧,拉着披风挡住了另一边的风雪,转头笑了,“当年那份酒酿圆子,我也吃了。”
王昭亭站在我们身后,轻轻笑了笑,半晌,道:“殿下新年快乐。今年是我头一回在除夕吃酒酿圆子,明年我还要。”
陈不雪从鼻子里挤出了一哼,再做喃喃咒骂:“吃死你们。”
我抬头看着陈不雪,她亦看我,侧面时太子含笑看着无数银花映耀半空,转头时王昭亭应着我的目光露笑。
“新年快乐。”我亦道,心却乱了,觉得痛苦又沉重,很轻的重复着,“新年快乐。”
宣宁五年,来了。
而我,突然猜到了很多原本藏在深深湖泊之下的,暗潮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