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迟。
迎芳阁内一片争芳斗艳,美不胜收。
年年岁岁花相似,早已不稀奇。
比满园的奇花异草更惊艳动人的是迎芳阁内耗费无数能工巧匠以心血筑成的精致的琉璃瓦顶、飞檐斗拱,连廊回环。
顺着连廊从头走到尾就能将这迎芳阁内的奇花尽收眼底,比奇花异草更为夺目的是坐在回廊扶手边的赵棠。
《诗经》中有美人传唱千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⑴
大昭的嫡三公主就如同这诗经中所描述的那样,令人见之忘俗。
赵棠侧身着,手中握一把鱼食,低垂着头看向波光粼粼水面。
浮光跃金之间锦鲤沉沉浮浮间或显现,鱼食吸引了它们的全部注意力。
细看赵棠的眼底,像是汇聚了世间万千事,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
美人,美景,如同一幅传世仕女图。
片刻后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此处的静谧。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赵棠瞬间被拉回现实,她并未回头只是随意将手中剩下的鱼食抛入湖中,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不知饥饱的鱼儿竞相争食,也不怕吃不下,撑坏了。
从容的拂去手上的残渣,赵棠才看向来人,轻声斥道“慌慌忙忙的,失了体统。”
匆匆而来的轻霜闻言立即躬身垂首,恭敬道“婢子知错。”说完定身不再动作。
赵棠挥手,表示揭过此事。
“说说吧,什么事如此着急忙慌没了分寸。”
轻霜是赵棠的贴身女使,自小与赵棠相处,熟悉赵棠的性子,听她这么说便是知道方才的事已经揭过去,利索的直起身小步上前轻声:“殿下,周公公传话来,陛下确要立储了。”
又左右看了几眼确定无人,声音低了两分再道:“是六皇子殿下。”
周公公只是一个御前端茶奉水的小公公,能知道这等紧要的消息全赖有个好干爹——梁恩,梁公公。
梁公公乃陛下的贴身大太监,宫中的大总管,他的消息自然灵通。
刺探圣人行踪本是大罪,更遑论这等要紧的消息,因此轻霜说的小心,赵棠也听的仔细。
听完后赵棠微微颔首,皱了皱眉心。
多年前前朝便有立储的风声,只不过陛下将提起此事的折子全部压下,到如今怕是压不住了。
赵棠直起身看着浮光跃金的水面沉思,她没有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周公公幼年入宫,初入宫闱之时曾受过母后的恩惠,后来又经过不可言明的腌臜事,即便是认了干爹之后也未曾与中宫断了关系,赵棠相信这他。
微微阖眼,赵棠心中已经明了为何此时立储。
当今陛下已过不惑,再过些年便是知天命,即便是有百年岁寿也即将过半,可储君尚无人选,这新春一过,怕是朝臣又开始上奏立储了。
赵棠知道从前父皇一直摇摆不定,是因为心中确无人选,前朝后宫争了这么些年如今定了六皇子,不管前朝还是后宫怕是又起风波。
从前赵棠不在意储君是谁,登上皇位的那个人又会是谁。
因为只要是她赵家的子孙便不能亏待了她去,可如今她的想法有些变了。
盖因年前她带着人出宫曾路遇一妇人与其夫争执,怀中抱着一襁褓婴儿,哭声震天,令人不忍。
赵棠好奇命人停下马车看了许久,最后吩咐暮雪将那襁褓婴儿送进了玉京之中最大的育婴堂。
那对夫妇所争之事赵棠明白,却又不甚明白。
那丈夫口称女儿不该进他家的门。算上怀中这个家中该有四女一男,实在是养不起,只得把这个小的扔进弃婴塔任她自生自灭。
赵棠不解直直问出口:“既是养不起又为何要生?岂不是白白害了这孩子性命。”
说完的那一刻,夫妇俩的眼神让赵棠瞬间明白了,她头也不回的转身进了马车,沉声吩咐暮雪将那孩子带走。
坐在马车里赵棠面色沉沉,看着暮雪怀中的女婴。
轻霜比赵棠大了一岁,在她五岁那年成了公主女使,在此之前她见过许多这样的事,轻叹一声道“殿下可知民间有句话。”
“什么话?”赵棠面色不虞,冷声问道。
“学堂之上无罗裙,弃婴塔里无男婴。”轻霜轻声道,稍远些的暮雪闻言也点了点头,两人又分别讲起了自己儿时听过的事。
听完之后赵棠心中更是堵得慌。
“便因她们生来是女子就活该去那弃婴塔里自生自灭?”赵棠皱着眉头,愤懑道“这些人好没道理,生来是男还是女那些可怜的孩子岂能决定,如何怪的到她们身上。”
宫中诞下皇子的后妃与那些生了公主的妃嫔相比平日里作风确实要趾高气扬些,可她从未听说过有人因生了女儿便将孩子溺死、淹死、扔出门的仍有其自生自灭的。
在宫中,后妃有孕产子,不仅父皇那儿有赏赐,母后也会从库房里挑出绫罗绸缎、翡翠珍珠送赏,不拘生的是公主还是皇子。
轻霜见她气的面色有些发红,劝道:“这世间总是女子要难些,公主莫要……。”
没等她的话说完,赵棠想也不想回道“凭什么!”
收回飘远的思绪,赵棠不禁再次轻声问自己“凭什么”。
凭什么这世间女子要难些,凭什么那所谓的弃婴塔之中,白骨森森尽是女子。
又凭什么父皇立储之时从未考虑过她。
如果说赵棠对那至尊之位毫无念想显得有些虚伪。生在皇族,人人对皇位都曾有过幻想,她也是,更何况她也有资格,不是吗?
祖宗规矩立嫡长。
论嫡,一众兄弟姐妹之中她为嫡;论长,与六皇弟相比她为长。
尽管她看起来似乎是比任何人都更为有资格。可上奏的折子里似乎从未有过她的名字,也未曾出现过其他公主的名字。
莫要提什么女子不当为帝,不说前朝历代,便是大昭也曾有过女帝。
史书上记载,大昭的第三位皇帝武德帝便是一位顶天立地、英姿飒爽的女帝,武德帝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在位期间曾经两次御驾亲征。
思绪翻转,几息之后赵棠猛地站起身,吩咐道:“备马车,出宫。”
片刻后公主车驾自宫门驶出直奔东荣大街工部侍郎府上。
若要论关系,姨母陈怀兰与林侍郎两人成婚,赵棠须得唤工部林侍郎一声姨丈,只不过赵棠为君,林侍郎为臣,姨丈这个称呼甚少被喊出口。
公主马车到了林府,门口站了许多人,下人不敢怠慢,赵棠下车的那一瞬下人们齐齐屈膝叩首。
二月的春风吹的人脸生疼,林府的妾室与庶子女却不得不摆出笑脸,随着众人一起行礼问安。
陈怀兰与林家长女林筱雅站在最前方,赵棠脚一落地便几步上前扶起两人:“姨母何须多礼。”
陈怀兰顺着赵棠的动作起身,看着眼前这个矜贵漂亮的姑娘含着笑点点头“天儿冷,殿下还请进去说话。”
赵棠和林筱雅各站在陈怀兰的两手侧,像是才看见门口站着的那些人一般,淡淡的道了声“请起。”便不再理会。
年节后朝中政事繁多,林侍郎上朝未归,家中只有女眷,陈怀兰早早便提前吩咐众人今日不得打扰。
三人进了后院,没有外人在自在了许多。
赵棠与林筱雅两个人打小亲密无间。
幼时两人常来往,年岁渐长后,表姐迫于世俗礼教长居林府后院,鲜少出门,自己也被母后拘着学这学那,出宫见面得机会少了许多。
但只要心里有事的时候赵棠还是会如同儿时那般命人套好马车一刻不停留的往林府跑,毕竟从小的感情做不得假。
将将坐下陈怀兰收了刚刚在门口时的严肃露了笑,瞧着赵棠红润的脸夸道“瞧咱们阿棠,过个年漂亮的姨母都不敢认了。”
陈怀兰比宫里的皇后陈怀芷大了约莫七岁,自小照顾妹妹陈怀芷,当得一句长姐为母。
陈怀芷入宫生了孩子后陈怀兰更是爱屋及乌,说句僭越的话,她几乎是将赵棠当自己亲生的女儿看待,连带着林筱雅自小也很是喜欢这个表妹。
赵棠嘻嘻一笑与林筱雅两个人各坐陈怀兰的手侧。
右手边的林筱雅听了这话也跟着道:“过了个年棠表妹是大姑娘了,处处与先前不同了。”
另一边的赵棠在这样的环境里逐渐放松,接话“兰姨这话说的,这么漂亮的姑娘除了外甥女我那里还有别人。更何况我与表姐像的很,哪里会认不出。”
边说边靠向陈怀兰道:“兰姨认不得我,我认得兰姨便够了。”
林陈氏笑嗔道“瞧瞧,瞧瞧,打小古灵精怪的。”
林筱雅更是笑言“表妹聪慧过人,母亲辩不过她的。”
三个人说说笑笑一晃眼就到了用午膳的时候,赵棠也不推辞,直接留在了主院用膳。
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国库充盈,朝廷为当值的官员提供午膳,林侍郎留在衙门用膳,饭桌上除了三人再无外人。
没有外人打扰,一顿饭吃的温馨有趣。
午膳结束后,陈氏也不多留姐妹俩,以午歇为由将两人赶去了林筱雅的院子,让姐妹俩自己去寻乐子。
姐妹俩一路挽着手进了林筱雅的长乐院。
长乐院距离正房不远,环境清幽怡人,坐北朝南采光极佳,院中还有几盆兰花。长乐院是整个林府中除了主院以外最好的院子。
即便如此在赵棠看来长乐院也只是勉强配得上表姐,毕竟在她心里表姐值得最好的。
生在深宫长在深宫,赵棠同玉京城中的闺秀们相处不多,每年常有诗会筵席可她去的少,加之身份尊贵,鲜有人打扰。
是以赵棠并不知晓其他姑娘家之间是如何相处的,是否像她与表姐这般闲适。
既不品茗抚琴,也不绣花下棋,在林筱雅单独辟出来得小书室里一坐就是一整日。
两个人有时各自安静的看书,有时聊一聊心中烦闷。
刚一坐下林筱雅便问:“表妹今日看起来心事重重,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闻言赵棠几欲开口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只得笑了笑“表姐且让我想想。”
语毕便起身打量起这间不大的书室。
大昭历代皇帝崇尚道教,道教文化源远流长,百姓受其影响,天下道观林立,表姐的书室里有道家经典并不稀奇。
再转,赵棠在这里看到了新的东西,似乎是近些年兴起的新学著作。
据她所知,这新学不仅推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内里更是有一套自成一派的“存天理灭人欲”的观点,受此荼毒者不少,且新学的推崇者们更是宣扬女子研习女四书、女论语,女德、女戒,学习做一个合格的女子。
女四书、女论语,女德、女戒这些书这件小书室里也有,与那些地方志、水经史学经书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赵棠曾听轻霜说玉京城中达官显贵对这女四书之流多有推崇,不少官家小姐私下都在学习,受这影响,女德女戒这些被表姐摆在了书室最显眼的地方。
可赵棠一眼便能瞧出来,表姐并不待见这些倍受推崇的所谓的女子之书。
最外面的女戒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表姐是爱书之人,若非真心不喜,定然不会糟蹋这些书,落了层灰将其置之不理。
赵棠盯着那层薄薄的落灰看了许久,终于,电光火石之间转头看向林筱雅:“表姐可愿意亲见昔日武德帝风采?”
林筱雅了解赵棠,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若非思考很久定然不会说出来。
她看着赵棠,嘴角噙了一抹笑,眼底带着诚挚认真:“武德帝文治武功,其风姿令人心驰神往,若有机会,实在是不胜荣幸。”
林筱雅熟读史家论著,林府的藏书看完了便去陈国公府看,陈国公府出自颖川陈氏乃世家大族,府中藏书浩如烟海,这些藏书之中林筱雅最喜欢的便是有关武德帝的记载。
史书记载:“帝岫,以勤先天下,朝乾夕惕⑵,未敢有歇。乘时应运,戡乱摧强,奄奠蛮部⑶,自建朝未有之也。”
对林筱雅而言,武德帝一直是与众不同的。她以女子之身登基,两次御驾亲征取胜,在位期间政治清明,天下海晏河清,有圣德之治之称。
“那表姐可觉得后人能否再现圣德之治?”赵棠转身坐下,再次发问。
“不。”
林筱雅这一次的回答在赵棠的意料之外,没等她询问缘由林筱雅自顾自的接着说。
“武德帝乃一代天骄世无双,可在我看来表妹亦有可取之处,有着他人所不能及的地方,实在不必妄自菲薄。”
赵棠定定的看向林筱雅,心里有些没底“表姐不觉得我是在痴人说梦?有仳鸡司晨之嫌?”说着抬了抬下巴,示意林筱雅看向桌上的女德女戒。
林筱雅闻言沉吟半晌。
再次开口。
开新
⑴:《诗经.卫风》
⑵:评价雍正帝
⑶:出自《明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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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NO.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