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三月,群草疯长,野花遍布。
七岁的周禾和周良柱从县学铩羽而归。
一路上周良柱都在思索怎么让村塾的秀才收下孙女,早日开蒙后去县学读书。
周家也曾人丁兴旺,后来历经战乱、饥荒,家中孩子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家里只这一个孙女。
周良柱吃过不识字的亏,养他的孩子周生德时,家里掏不出钱,只得当个文盲。
如今家里日渐宽裕,又恰逢官家开恩,准女子入学。
以后虽不能像男子一般科考取仕,却也可参加女官选拔。
周良柱便动了让孙女读书的心思。
可惜今日周良柱带着孙女去县学转了一圈,报名者甚多,得经过选拔才能入学。
选拔的难度不亚于男子乡试。
因此,只得让孙女在村塾读上几年。
村塾的秀才周厚坤是个古板守旧的,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周良柱说了好几次,硬是不松口让周禾入学。
周良柱的沉思并没有影响周禾的心情,这是她头一回进县城,即使已经从县城离开,走在回家的路上,也阻挡不了她四处乱看的雀跃。
青翠的野草随着风在昏黄的阳光下飞舞,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周禾站在牛车上,看看走过的路,看看没走过的路。
等看到村头转弯的那棵大榆树时,她知道这段短暂的旅程就要结束了。
于是她准备躺在牛车上,最后再看一眼村外的天空,虽然与村里的并没有任何区别。
在她准备躺下时,突然看到树下的草丛中有一片光滑鲜亮的布片,等牛车再走进一些,她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人。
周禾忙叫住周良柱,指着树下说:“爷,树下有个人。”
周良柱起初并未在意,乡野之间躺在树下歇息的人并不少。
等走近之后,周良柱才发现是个五六岁的男娃躺在草丛里,穿了一件绛蓝色的丝绸外褂,衣服不少地方都被蹭烂了,脸上也有几处蹭伤。
周良柱看过之后,便准备带着孙女离开,这孩子一看就是逃命的。
庄稼人活着本就不易,遇到这种事情更是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至于日后,只能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周良柱把周禾抱到牛车上,鞭子一甩便驱着牛车走了。
周禾不解,爷平日里常教导自己为人要心善,遇到受难的人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今天遇到这个男娃,爷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爷,他会不会死啊?”
在周禾有限的生命里,所有躺着起不来的人,很快就会死掉。
哥是这样,妹也是这样,他们在炕上躺了几天后,就一席苇草一裹,埋进了土里。
周良柱沉着声说:“别胡说,那娃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可是天就要黑了,他会不会被狼叼走啊?”周禾稚嫩的童声像鞭子一样敲打着周良柱,每一句发问就是一句谴责,一步一步逼近他。
周良柱硬着声说:“那都是爷骗你的,咱这平原哪来的狼。”
“爷,早上我还剩了一个水晶饼,咱拿给他吧,不然晚上他起来会饿的。”
周良柱冷着声说:“你自己吃,肯定还有别人给他吃。”
周禾更是不解:“天都黑了,怎么会有人啊。”
是啊,天都黑了,如果自己不搭把手,那男娃估计会凶多吉少吧?
周良柱扭头看了下周禾,她刚把布袋里的水晶饼拿出来,捏在手心里,水晶饼酥软的千层皮掉了好几片在她的手里。
罢了,就给他点吃的吧。
周良柱又拉着牛掉头,周禾问:“爷,你要回去吗?”
周良柱甩了一鞭子,牛吃痛后便撒开丫子跑起来,他头也没回地说:“回去只准把水晶饼给他,别的都不能给。”
周禾趴在周良柱的背后抗议:“咱跑一趟回去就给个水晶饼吗?”
“那你还想给啥?”周良柱软和着嗓子说。
“咱把剩下的烧饼也给他呗。”
周良柱听完觉得可以,便说:“那你找出来等会一块给他。”
一会回去,东西放下就走,周良柱在心里默默盘算,一定不要节外生枝。
等再次回到榆树下面,周良柱没下车,让周禾去把东西放男娃身边,也算不辜负相遇一场。
周禾把水晶饼从布袋里拿出来放进烧饼袋里面,看到烧饼旁边的水壶,她觉得也应该把水壶给他,不然吃噎住了咋办。
“爷,水壶也给他吧?”
周良柱闭着眼睛,胳膊搭在牛屁股上,手里拿着鞭子,一副随时准备走的样子。
“既然来了,你愿意拿啥就拿吧。”周良柱叹了口气说。
听到爷的回答,周禾算是有了主心骨,把这些东西全放一块从牛车上拿下来。
走到男娃身边时,感觉男娃似乎不动了。
她惊叫着跑到周良柱旁边:“爷,他是不是死了。”
“瞎说!东西放下就走吧。”
周禾不愿离开,颤着声音说:“爷,咱给他埋了吧。”
拗不过孙女,周良柱只得下车去瞧瞧。
他心里不信,明明走得时候看着还行,怎么一会就没气了呢。
走近以后,周良柱伸出两个手指先探了探男娃的鼻息,虽然微弱,但至少还活着。
这会天已经黑了,郊外没有月光时,一切都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周良柱费力瞧了瞧仍是看不真切,便对周禾说:“禾娃,去拿火石。”
周禾跑到牛车上一阵翻找,找出火石后递给周良柱。
周良柱点亮火石,在火石微弱的光下,他瞧见男娃正蜷着身子喊冷,气息微弱。
周良柱又用手背摸了下男娃的额头,异常滚烫。
“怎么就发烧了呢?”
周良柱仍是不信,又摸了摸男孩的手,脖颈,全热得烫手。
荒郊野地里,又发着烧,要是不把他带回家,必死无疑。
这下周良柱犯了难,本来只打算给点吃的,如今遇到这种情况,救了怕会遭难,不救良心过不去。
天黑了,应该不会有人瞧见。
可村里人都知道他家一共五口人,莫名其妙多个娃,只怕也是议论纷纷。
若追杀他的人在这方圆十里一打听,仍会知道是他家把这娃救了。
救还是不救,周良柱拿不定主意。
“爷,咱救救他吧,发烧会死人的。”
周良柱无奈地摸了摸孙女的头:“瓜娃,你不懂。”
想了许久,周良柱把身上的外衫脱下来披在男孩的身上,叹了口气说:“走吧,活不活就看他的命了。”
周禾直直地钉在原地,任凭周良柱怎么拉也不离开。
周良柱无奈地说:“娃,你是想咋么?”
周禾抱着周良柱的大腿,哭着说:“咱救救他吧,你不是常说要多做好事菩萨才会眷顾咱们家吗?”
“这不一样,咱不能为了做好事把一家人的命都担上。”
周禾不明白,救一个人怎么就能把命担上呢?
周良柱把心里的担心给周禾说了一遍,他也顾不上七岁的娃能不能听懂,只是觉得说出来就没那么难受了。
周禾说:“爷,他一个小娃娃,肯定跑不过大人,要是有人追他早就追上了,怎么会现在还没人来找?”
周良柱心中已有些松动了,这个理由他不是没想过,只是说服不了自己。如今过了这许久,孙女也说出这个理由,周良柱不由重新想了想。
“水…”
听到男孩的声音,周良柱连忙跑到男孩的身边,把他扶起来,给他灌了一点水。
男孩喝过水后,睁开眼看着面前一老一少。
周禾趴在男孩的面前,瞪着眼睛看了又看。
“爷,他醒了。”
“爷知道。”
周禾又从烧饼里面取出水晶饼,递到男孩面前:“你吃不?”
男孩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这会闻到糕点的香味,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好几声。
他接过水晶饼,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后才把它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等吃完水晶饼又缓了一会,男孩有了点力气,挣扎着跪下,给周良柱磕了一个头。
“今日多谢恩人搭救,来日必定结草衔环报答您。”
周良柱连忙把男孩搀扶起来,不好意思地说:“这有啥,别放在心上。”
男孩又扑通跪在地上:“我知道您是好人,求您收留我吧,您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娃,你家里人呢?”
男孩跪在地上,吧嗒吧嗒掉着泪:“都被山匪杀死了。我跟我爹娘去长安,路上遇到了一群山匪,抢了我家的财宝后还不满足,想把我娘抢到山上当压寨夫人,我爹想救回我娘,被匪首一剑刺穿了喉咙。”
说到这,男孩哽咽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娘气愤之下,想替我爹报仇,也被匪首一剑毙命。我年纪小,躲在灌木丛里才捡回了一条命。如今我无家可归,您要是不收留我,我也只能去死了。”
周良柱本还担心男孩是被人追杀,如今听了这话便全都明白了,当下也没了顾忌。
又听男孩说父母双亡,便起了收养男孩的心思。
若是家里有个男娃,待他百年以后也不必担心孙女被人欺负了。
当下便心疼地把男孩抱在怀里:“不哭了,不哭了。你跟爷回家,爷给你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