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刻意数着分秒,时间其实比想象中过得更快。太阳已经彻底挪到西边,赛德抬眼看还在红灯中的信号灯,点了根烟,刚刚的咖啡馆像是一个第五维度的结界,以具像化的方式展示无意义的对话如何消耗生命并带来痛苦。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信号灯由红转绿,正准备踏步前走,肩膀却被轻拍两下,看见眼前人,从坐在咖啡馆开始嘴里停留的苦涩瞬间变得甘甜起来,他惊喜地露出笑容:“夏利?我以为你们还要聊很久。”
“怎么好意思让你一个人离开呢,明明是我硬要带你来的。介意也给我一支吗?”夏利弯弯眼睛,接过赛德递来的香烟。赛德为他打亮火机,点燃香烟,垂眸看着夏利熟练的动作,奇怪地笑了两声,惹得夏利莫名其妙:“怎么了?”
信号灯又回到红灯上。赛德任由笑意在自己脸上停留:“没什么,只是觉得很特别而已,你抽烟的姿势。”他学了一下夏利拿烟的姿势,两只手指端住中间,像是中学生端着一支百奇模仿抽烟一样,显得幼稚。他并无恶意,却让夏利感到不快。他半信半疑地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发现果真如此,趁着吐烟时翻了个白眼,迅速学着对方用两指夹住,心中暗骂赛德多事无聊。
随着人流,他们从第八大道流到中央公园西街,就像所有文学系的大学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今期校报的采访人物、喜爱导演的近作、萨特和波伏娃的开放式关系……赛德喜欢夏利认真的应和,夏利鄙夷赛德长篇大论、自我中心的感受;赛德耐心聆听夏利琐碎、不成系统的哲学理论。夏利努力注视赛德清澈眼睛中自己的倒影,好当作锚点来锁定视线。当赛德谈论到史密斯乐队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西百老汇街上的一间爵士乐酒吧,赛德的话都被夏利扫进废纸篓,他不知道史密斯乐队是哪支乐队,也不听爵士乐,但他被独到的门面装潢吸引,顺其自然地跟着赛德走进酒吧。
他们选了距离舞台适中的开放式卡座,场内灯光迷幻,不用费力给表情,萨克斯风代替客套废话填满他们沉默的缝隙。夏利倦怠地眯着眼睛,旁边赛德在这里如鱼得水,混得很开,很快有人与他攀谈,谈笑风生,问候打趣,在场每个转过头来的人都知道他的姓氏——温斯顿家的小儿子。夏利忽然觉得稀奇,赛德手势漂亮地夹着烟,轻巧地接过各人的话题。问题是,这里有谁真正在乎爵士乐、史密斯乐队、萨特加缪还是波伏娃?他看向赛德身旁的纽约时报编辑,此刻才真正听见赛德的声音。
谁都可以光临曼哈顿,但不是谁都能见识真正的曼哈顿。从平面地图看,曼哈顿在纽约里,实际上曼哈顿才是纽约。夏利觉得如果解剖赛德此人,一个无比平庸、自以为是的哥大文学生,其一切艺术价值都体现在“将一切文娱活动都在酒桌上发生”的能力;只消乖乖跟在他背后喝几杯酒,就可以不付出任何劳动代价而得到各张梦寐以求的名片。他如愿以偿得到了纽约时报编辑的名片,并且在各种闲谈中收获颇丰。
“谢谢你赛德,爵士乐很好听,晚安。”夏利抬头看着赛德被酒气熏红的脸颊。对方猫咪般亲昵地贴了贴他的左脸,一触即离,年轻的蓝色眼睛渡着一层潋滟水光,他摸摸鼻尖,帮夏利打开计程车的门,半带羞涩、小心翼翼:“晚安夏利。”
“课上见。”夏利假笑一声,坐上计程车,暗暗搓搓左脸,嫌弃地揉揉鼻子。他讨厌所有柑橘类香水。
他租赁的公寓在下城区西四街,传说隔两栋楼就是鲍勃.迪伦的故居,从布鲁克林走上曼哈顿的文艺青年夏利听着房产中介兴致勃勃地介绍,竟也觉得与有荣焉。即使这栋建筑是二战前建筑,撑到二十一世纪天花板已经磨损严重、墙皮脱落、边边角角藏满霉菌;即使这个房间极小,窗户朝南,让常年在家的夏利像一株菌种。昏暗的客厅中,只有幽幽白光,他披着毯子盘腿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盯着腿上的手提电脑,极快地敲着键盘,回忆昨晚在酒吧所捕捉到的对话,就着“温斯顿”逐个配对关键字,不断点击搜索。
门铃响了,悠悠一声。夏利停住按在键钮上的手,竖起耳朵等了一会,三十秒后,第二声铃声不急不慢传来。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瞥了一眼时间,扔开毯子,烦躁地把柔顺的金发揉成一团乱麻,披上外套,趿拉起拖鞋,头也不抬便扭开门锁:“中午好珀西。”
“潘尼阿姨让我来看看你。”珀西双手抱着一个满涨的Costco纸袋进门,凭习惯就近砸在鞋柜上的纸袋堆中,“啪”地打开房间的灯,房间亮堂起来。夏利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记着珀西一贯拒绝拥抱的态度,也懒得自说自话般刻意表演兄弟情,悠悠在纸袋中翻找出面纸,撕开封条抽了一张,擤了擤鼻涕,随手朝沙发旁的垃圾桶一掷:“妈妈在迈阿密玩得开心吗?”
他关上门,回头看着老好人的便宜弟弟奉命登门,自然地捡起落在客厅中间的纸团扔进茶几旁的垃圾桶,表情真诚地建议他:“你应该自己问问他们,至少也打个电话,或者接一下他们的电话。”
“我会的。”夏利看着那双与法兰辛阿姨相像的眼睛,心不在焉地接过珀西递来的空水杯。
他与珀西是无血缘兄弟。他们是重组家庭,夏利十五岁跟随母亲潘尼加入珀西家,跟着珀西父亲改姓钱西。从此十四岁的珀西由钱西家唯一的孩子变成钱西家的小儿子,除了执意要改姓以纪念给予他另一半身体的母亲,处于青春期的孩子还算顺从地接受了。
那时夏利还幻想着可能会出现一番伦理大战、狗血撕扯,毕竟理论上自己的母亲算是鸠占鹊巢,近水楼台,利用了一些小心机,顺利占了死去好友的丈夫。但这个幻想并没有实现,当他还单方面对珀西充满敌意地猜测,日夜在Reddit上问了各方意见、如何在即将到来的家庭暴力自保时,珀西已经听从父亲的命令让出自己的房间,搬到小一些的客房去,并且在翌日早餐时为夏利倒了牛奶,轻轻端在他面前。
整个早餐过程中,夏利都没有碰那杯牛奶的打算,直到珀西起身离开后,他才被吐司噎得猛灌一口。
他们扮演在同一屋檐下关系平常的兄弟。每天在早餐时见一次面,珀西偶尔会帮夏利准备餐具与牛奶,然后他们在家门口分道扬镳,由父母分别开车送到不同高中,晚上回家再坐在同一个餐桌上。刚搬进来这个家的前几个月,潘尼试图以美食让珀西与她亲近一些,但正在长身体的高个子除了餐桌上的琐碎对话中谈到自己吃得太多的抱歉与感谢之情外,始终与这个新家疏离。每每轮到潘尼开车送珀西时,他总会坐在后座。另一方面,或许是不想违背父亲组建一个完整家庭的意愿,珀西对新添的手足夏利仍算温情。
夏利觉得这样不冷不热也好,除了母亲偶尔会抱怨,其余都算是差强人意。
他成为新鲜人的第一年,珀西也顺利从十二年级毕业。毕业典礼当天他顶着宿醉被潘尼拉着出现在典礼现场。捧花拍照时夏利脑子混沌地想要给珀西一个拥抱,结果向前吐在了珀西的毕业袍上。夏利记不起当时珀西的表情,也许自己根本没看见就昏过去了——此后珀西对他要比从前关心。
去年珀西帮他把堆在布鲁克林合租宿舍里的大件小物一一搬上下城区,修了裸露在墙上的电线、换了新灯泡、墙面漆了夏利喜欢的蛋壳色、洗刷了大部分霉菌,诸如此类。现在他低头帮垃圾袋打结,回身迅速清理掉餐桌上的食品包装与一只装过牛奶的马克杯,并且把纸袋中的芝士、德国香肠、速食披萨和哈根达斯一股脑塞进空荡荡的冰柜中,拿着一个装满水的水壶到他面前,为他倒了半杯水,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最后踩回自己的鞋子了,打开门。
“就不坐坐?我还以为我的午饭有着落了。”夏利抿了一口水,忽然回想起在钱西家醒来的第一天,看见珀西端来的牛奶时第一想法是不是对方在里面下了毒。他收回眼神,轻松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继续翻袋子,找出一颗苹果,咬了一口后半躺回沙发上,把电脑捧到自己肚皮前,斜眼看珀西。玄关旁的珀西弯腰勾上鞋背:“我很乐意陪你坐一下午,但我得去训练了。记得给潘尼阿姨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