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已至,树叶枯黄,小院里到处都是落叶,树上仅剩的叶片蜷缩着挂在枝头,只等一阵秋风吹来跳离了树枝,它们并不能借着风力走得多远,风一旦消失,落叶失去助力,在空中打了几个便转无力地朝下跌去,回归了土壤的怀抱。
自从莲娘得了风寒,病情就是一日重过一日,渐渐地,她话说得越发少了,总是躺在摇椅上,盯着院中栽种的一棵矮小桑树,一看便是一整天,一天到晚只跟阿土说几句话。阿土明白,他娘又犯病了。寻常人哪会多看这桑树一眼?这树的树枝被大风刮折过,树叶被虫蛀过,枝干稀稀拉拉,叶子也没有几片,结出的果实是干瘪黯淡的,没有郑大伯家里的饱满鲜亮,甜味还比不过东市孙大娘家的稀蜂蜜。
他朝着莲娘的方向望去,嘴角耷拉了下来,小声地埋怨道“那棵破树有什么好看的,整天看,也不跟我这个亲儿子多说几句话,树再好,能有我这个儿子贴心吗?”他用蒲扇狠狠地扇了扇药炉,直扇得火苗四处乱窜,差点燎上他的衣角,得亏收了力道才没把药炉打翻。
他不敢再打马虎眼了。陈大夫说,药炉里的药是不能断的,娘病着,需得小心养着才好,这药是救命的,药材很难得。他认认真真地照看起药炉来。等到药煎好,他伺候母亲服下了药。
阿土能够体谅自己的母亲。12岁的阿土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情。两年前,那个狼心狗肺的爹荀财卷走所有家财,狠绝地抛下他们娘俩消失时,娘就已经生病了,生的是心病。她时常抱着阿土默默流泪,直到阿土抬头才发现。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就在阿土以为莲娘会好转时,一天出门后,她突然种下了这棵矮小的桑树。
刚一开始,阿土很担心,问莲娘发生了她也不回答。她常常看树就是一整天,把自己同外界完全隔绝起来,冷热不知,因为未能及时添衣,她染上了风寒,“内忧外患”之下,病情越发不可收拾了。
家里的钱财所剩的不多,平常的日子是靠着莲娘仅剩的首饰和阿土的平安锁典当得来的费用才勉强度日。莲娘这么一病,家中越发拮据。幸好,镇上的陈大夫是个善人,看见他家的窘迫情况,免除了莲娘的诊断费和医药费。作为交换,阿土平日里忙活完家里的事,就帮着陈大夫跑跑腿,打打杂,采采草药。阿土头脑活络,不久便能将药材识得七七八八,陈大夫觉得他是个学医的好苗子,将他收为了学徒,平时也给点工钱。
这天清晨,阿土出门去野狼峰上找党参,想给莲娘做一份滋补的药膳。刚走到半山腰,只见一女子兴冲冲地朝他奔过来,吓得他一手举着背篓做防御状,一手拿起药锄随时准备进攻。他娘说过,他爹当初就是在大街上看见娘,径直冲过来,死缠烂打缠得他娘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绝对不想惹上一样的烂桃花。
来人正是林渺,阿土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看到的第一个人,活生生的一个大活人,她就这么不管不顾乐乐呵呵地直奔到阿土面前,却被他的架势唬住了。像是明白了什么,她慢慢地退后几步,尴尬地对他摆摆手,面带歉意地说:“小兄弟,对不住,我昨晚刚在鬼门关捞回一条命,看见你觉得很亲切,没曾想吓到你了,实在抱歉。”
他细细打量了她一会,是个清秀的姑娘,看面容比他还大上几岁,面相倒像是个好人,估摸着力气还没有他大,他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又听她说在野狼峰上过了一夜,不由得心生佩服,夜晚的野狼峰,饶是经验丰富的猎狼人也不敢贸然进入,她这么一个弱女子,却能在群狼环伺的野狼峰安然无恙地逃生,身上一点伤也没有,也算有勇有谋了。
见他放下了戒备,林渺瞧着他面善,看起来很靠谱的样子,试探地问了问:“小兄弟,不知方不方便去你家借住几日?实在是囊中羞涩,盘缠都花完了。你放心,我也不会吃白饭的,需要我出力的活你尽管吩咐,我也不会在你家多待,找到活计便走。”
阿土本想一口拒绝,陌生女人进到他家要是被街坊邻居们看到,不得在背后戳烂他的脊梁骨,指不定怎么编排呢,但一看林渺这么能说会道的,她在娘身边说不定能排解排解郁闷,都是女子,心里话也说得上去,对娘也好。反正家里的钱银存放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也不怕她把那个一穷二白的家偷了去。
阿土清了清嗓子,抬起头正准备说话,撞见了林渺她那直勾勾满怀期待的眼神,不自然地撇过头,闷声道:“可以是可以,但你要照顾好我那生病的娘,干好家务,陪她多说说话,我平时要去药房干活。”随即转过头恶狠狠地警告:“你别以为我不在家就可以欺负我娘,我随时都有可能回家,别让我看到你欺负我娘,要是敢这么做,我去县衙报官把你抓起来!“
林渺看着阿土这么郑重的样子,连忙答应下来会照顾好他娘,把他娘当作她亲娘一样照顾好。他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后又再次嘱咐一定要对他娘好。她想,真是一个好孩子,问了问他过来的缘由,打着下手帮他找党参去了。
没一会工夫,党参就装了大半,阿土带着林渺回家了,一路上嘱咐她少说话。有好事的邻居凑上前来,搭着他的肩膀瞅着她,玩味地笑问,这是谁?他搪塞道是远方表姐,看见众人面带揶揄、不怀好意的坏笑,他不予理会,只在走远后,愤恨地啐了一口。
林渺就这样住在了他家,平时照顾着莲娘的饮食起居,没事的时候帮着阿土去山里采采草药,挣点钱。这些日子,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是在一个架空的皇权集中制的朝代,阿土家的事,她或多或少也了解了一些,看着莲娘泛白的脸庞,总是盯着院里的那棵桑树,林渺也拉了个凳,陪她在那里看,这么看着看着,林渺触景生情地背起了《诗经·卫风·氓》。
平日里,无论林渺说什么逗趣的事情,莲娘就像行尸走肉一般毫无反应。不同于以往,这一次她说的话就像一颗石头透过层层阻碍终于投入了静止的水面,在莲娘心上泛起了层层的涟漪。麻木的表情终于松动了,斑驳的面具无声地碎裂,打破了被粉饰的平静,困在过去迟迟无法摆脱的人痛不欲生,却在与另一个时空的女子隔空对话后,获得了斩断一切的勇气。莲娘支起病体,颤颤悠悠地从摇椅上起身,空洞的眼神变得凌厉,她朝着那棵桑树发出了凄厉的嘶吼声,怨毒地咒骂道:“荀财,你这个背信弃义、见财眼开、抛妻弃子、狼心狗肺的小人!“
这声音嘶哑难听,却听得林渺几乎落泪。那是莲娘对过去的告别,对自己的和解,她终于从过去的桎梏中解脱,这一刻魂魄回归了肉身,她彻底地活了过来。
荀财刚走的那段时间,莲娘只是伤心,她无比地怨恨自己当初不听爹娘的劝告,放着好好的布庄大小姐不做,跟他私奔到潘家镇成婚,她是家中的独生女,也不知父母在她走后该如何自处。莲娘不敢放任自己多想,她总觉得等过几年等情况好转,便有机会回去看望父母了。
可没想到婚后,荀财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先从早到晚的嘘寒问暖消失了,转而变成一句句直捅她心窝子的污言秽语。容貌上的贬低、情感上的蔑视、暴力的推搡都让莲娘痛苦不已。看书学针线活的纤纤玉手,早已因过重的家务劳累变得粗糙不堪。曾经,她在爹娘面前苦苦相求,希望成全他们,她真的以为自己找到了最好的男人,但这只是荀财的卑鄙伪装。他出卖了一个少女真挚的感情,反手将她推入了世俗的地狱。
到此,她颜面毫无,不敢回头再寻求爹娘的原谅。是呀,怎么能回头呢?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她早已斩断了一切回头的路,等到她想回头时,却发现苦海再难渡过。
莲娘没有一技之长,随身所带的金银也被荀财搜刮殆尽,更别提早早便被他的甜言蜜语哄去的银票。他每月所给的也只够基本花销。
随着他夜不归宿的时间越来越多,莲娘危机感丛生,她怕极了荀财会抛弃自己,让她彻底无依无靠。生了孩子就会好的,他会收心,承担起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是的,她已经不敢奢求他有多爱她了。她吞下了所有的苦头,十月怀胎在阎王殿前过了一遭,生下了孩子。
情况并没有好转,荀财变本加厉,对莲娘动辄打骂。孩子是她仅剩的希望,也是禁锢她的枷锁。她不愿自己的孩子成为下一个荀财,让下一个“莲娘”遭遇自己的痛苦,从小便对他严厉管教,更给他取名阿土,荀财挥金如土,她要他的儿子永远记住金银如土,品格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再后来荀财跑了,莲娘这些年的痛苦化成泪水彻彻底底地流完了,她无法对自己懵懂的孩子诉说这些年的苦楚,只能抱着他哭,等时间疗愈一切。一日,她上街买菜,遇见荷花镇的熟人,得知爹娘早在前几年相继离世、抱憾而终。突闻噩耗,莲娘再也无力支撑,觉得自己枉为人女,恨不得一头撞死,可是她又舍不得孩子孤苦伶仃一个人。所以,她在院子里种下了一株桑树,等孩子成家立业,自己便去爹娘墓前面前谢罪,这棵桑树她预备做她的棺椁。
她与荀财桑树下定情,也该在桑树下见证最终的结果。
消息传到阿土那里的时候,他正在抓药。邻居的郑大海焦急地找到他:“阿土,你娘她吐血了,快回去看看吧!”
突闻噩耗,阿土只觉又急又气,他托另一个学徒向陈大夫告假,立马转身飞奔回家。跨进家门前的无数时刻,他气急败坏地想他一定要把林渺赶出去,再不许她走进家门,娘的情况再严重也没有吐过血,除了她,他再也找不到别的原因。胡思乱想后驱使他越跑越快,心已经要跳出胸膛。
家门敞开着,阿土挤开聚在家门前看热闹的人群,却看见莲娘虚弱地倚靠在林渺的怀里,嘴角滴着血,却仍在笑,笑声越来越大,他气喘吁吁地扶着木门缓了片刻,朝着莲娘的方向跑去。
阿土奋力地将林渺推倒在地,“你走开!”他小心地让莲娘靠在自己怀里,擦干她嘴角的血迹,莲娘看着他,口中喃喃道:“我儿,这些年苦了你了。”这话听得阿土泣不成声,他知道原先那个和蔼可亲又不失严厉的娘回来了,他再也不是没人管的孩子了。
他压抑住情绪,给莲娘把了脉,发现她心气郁结已经好转,知道自己误会了林渺,充满歉意地朝她看了一眼。林渺点头示意,没有为自己辩驳什么,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拍拍身上的灰,欣慰地看着抱头痛哭的娘俩。
莲娘心结已解,往事已经不可追忆。过去的错误她忘记不了,也不会忘记。可大错已铸,万死难辞其咎,她再怎么自责也无济于事。老天这些年也已经给了她惩罚,已经够了。剩下的,等到了地下她会再向父母亲请罪的。她还有那么多年要活,还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儿子,若是长久地因过去的错处,耽误了往后的日子和真心爱她的人,她活这一趟未免太冤枉了些。
她已经决定等身子好转会带着阿土回莲花镇,为爹娘守灵,将爹娘托给管家照看的布庄发扬光大。从今以后她就是她自己,她要活出个精彩来,正像林渺诗歌里所说的那样:“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一切已经过去,还有光明未来可以供她期许。
院子里的那棵桑树被莲娘亲手砍掉,在养病的间隙,她拉着林渺的手反复诉说感谢,脸上慢慢有了神采,考虑到不日她也将启程重返莲花镇,她邀请林渺一同前往。
林渺正愁这些日子钱还没攒够,便欣然答应。等莲娘身体好得差不多了,阿土告别了陈大夫和周围邻居,她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荷花镇。
下一章男主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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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chapter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