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月 第17章 十七章：上极

盛妆礼衣，青衣金线，珠钗满头，那要出阁的姑娘，又可知未来夫婿是良人君子，亦或虎豹豺狼？

少女怀春，哪个许了人的女儿未曾想过未来夫婿模样。原尚是许姑娘的许娘子曾仰天望地，猜会嫁与何人，等着下人来报，彼时香巧陪在许娘子之旁，听那下人讲白丰点滴。言他风流俊俏，读书明理，家境殷实，想来会是个好夫婿。

见着许娘子目光怔怔，香巧不由打趣，“姑娘有福，未来姑爷是个有本事的，不多时，姑爷给姑娘挣个诰命夫人来。那婢子可蹭姑娘这份东风，好生享享那官门福气。”

许娘子本羞怯难言，一听香巧这般说更脸红如火，笑骂道，“你个坏丫头，口中甚么诰命、甚么本事的，莫不是自个儿有想头了。不若这般，我请阿娘做主将你放出去，挑个书生，不准就青云直上。”

“姑娘！”香巧红了脸，直是跺脚，“说姑娘的事，怎扯婢子身上了……香巧哪儿讲错，白郎君生得好，家里好，难能上进之人，遭了大劫不死，可不是有福之人，姑娘就等着享福了。”

轻呸了香巧声，许娘子心中期待渐生。许家父母又何尝不是有期许，虽疑白丰命不好，克父克母，思及天赋家世为所认之人中上佳，便允了这婚事，盼白丰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好改换门庭，跻身上等。

喜烛下，许娘子含羞带怯，最是千娇百媚，眼眸稍抬，见白丰喜袍加身，更衬容美。许娘子心念一动，愈加痴了，白丰亦愣愣瞧着床上美人儿。

白丰满腔温柔，衣冠楚楚，人物俊秀，非纨绔子弟所能比拟，偶谈书论道，更现才气，许娘子焉能不为之生情。而许娘子行事稳重，心灵手巧，模样娇俏，满面红霞正是动人无比，白丰自是为之动心。二人皆喜对方模样，两相交心，如胶似漆，恩爱之余则又用心经营白家上下。

见许娘子过得快活，香巧喜在心头，也敬白丰几分，谁料这日子没多久便是变了。先那白丰一心拜神，资质是好，却不苦读，少年风流，腻了许娘子之纤巧，常去外头眠花卧柳。

许娘子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家中讲究女子贤德，开蒙起读的便是《女诫》、《列女传》之书，认得些字与前朝贤女，不为个睁眼瞎便罢了，男子风流自古常有，妒忌最是要不得。

又是性子温柔顺从，白丰未堕了她颜面，因而不多伤怀，不曾吃醋吵闹，一心照料家中事宜，倒也相安无事。唯一件，许娘子想着做贤女，见机导劝白丰用功读书，考取功名，性情大变的白丰听了反生起气来，每每提起此事，甩手就走。

瞧他这般不耐，许娘子争胜要强之心尽皆灰了，只求怀胎生子，把持家私，清清静静过日子，有个老来依靠。香巧心疼许娘子，偏是个小小女婢，管不得上头事，就想尽法子让许娘子开怀些。

若日头过去，那也无可，世事不如人意，又能怎得，怨天怨地便罢了。却不是，方才所说这白丰一心拜神，求神拜佛要个心安，是件好事，原每月添些香火，与他人念叨下倒无妨，偏白丰几欲疯魔，容不得他人半点不敬。

于固听白丰言语，信上了上极教，只他读得是孔孟之书，子不语怪力乱神；又家中娇妻不满。见白丰如此疯癫，要皆净捐出家中银钱，不免隐生退出之意，只说，“满天神佛有灵，敬而远之就是心诚了，何须这般惺惺作态。”

到了白丰耳中却失了原意，想是于固心意不坚，当是应罚，又屡次避而不谈，更是不满，选了时□□问于固此事。彼时二人酒后，多年好友，于固实话道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你我读圣贤书怎可有违老夫子之意，且家中娘子欲我心无旁骛，全意备考……白兄，我便直言，鬼神之说，敬着即是，你这般实是不对。”

“有何不对，大难临头，书中道理千百无有半点用，却是天尊救我于生死。”白丰冷笑，“读书多年才觉书中钓名沽誉之言何多，这等无用之书不读也罢！于兄，你若有我经历，岂会与我争辩。”

他曾跟于固所想相似，却在生死间动了灵窍，这功名利禄一场空，不若虔心敬神求一修行。至于这佛道儒他一概不信，独信上极，艰难求生之际，拜了多少，求了多少，未有一样显灵，哪及的上执符云宫玉清混元皇极无上天尊功德。

于固无言，他未经白丰之痛，自无权评说，一顿后又言，“纵是如此，你举动亦无理，若求功德，当行善事，造福黎民；若为修行，应放下凡尘。你如今这般，世俗非世俗，超脱非超脱，竟是个四不像。”

“兄所言有理。”白丰暗颔首，觉自身仍不行，思忖原先目的，便道，“于兄如此慧根，不若一块放了世俗，修个功德来世。天尊公允，于兄虔诚，定是有福。”

闻言，于固大惊，他是劝白丰回头，莫再沉迷下去，弄巧成拙，白丰反来劝他。见白丰神色，不好推诿，斟酌道，“白兄，家中老父愿我改换门庭，要应了你，一是对父不孝，我心难安；二则对神不敬，可谓两难；三来，你我读书多年，一朝弃了，功亏一篑亦是难捱。”

白丰神情变化，最后样倒罢了，他不在意，前两样是要紧，他说不出要于固不孝不敬之语，只得吃了杯酒，嘟囔道，“确麻烦，纵是这般，于兄闲暇时也可参拜一二，天尊极灵，比那佛祖之流更灵验无对。”

于固心中劳累，忆着家中老父娘子所言，便咬牙开口，“白兄，我方才言道家中要全意备考，怕无闲暇时间，怕是不能……为兄嫂道上句，便为了她，白兄当是用心些。”

白丰如今一味好神，余者一概不听，如何肯前功尽弃，因此见于固不愿，心下着急，辩解言道，“功名利禄不过砂砾，哪比得上修行……”

屡屡劝说，盼于固迷途知返，于固听得烦了些，酒又实是吃得多了，索性直说，“白兄，我不过是个俗人，最喜这沽名钓誉之峨冠博带，你这渺渺仙音我听不来，你不若另寻他人。还有桩，前些时候我捐了五百纹银，乃家中一年收成，细细想来是不知疾苦，悔之已晚，白兄能否还了我，若不行便罢了。”

几两黄汤下肚，分不得天地玄黄，本是暗生不满，又听于固这般说，面上嬉笑，却动了杀念。只见白丰偷取下墙上剑锋，踱步至已昏昏沉沉的于固身后，一挥而尽，万般鲜血轻撒，染就满地桃红。

湿粘触感当即唬得白丰酒醒，见着面前惨像，原是慌的。可他本极聪慧的人，心念一定便有了法子，掣着那剑锋往里堂去。彼时许娘子关门睡下，无知无觉，香巧守在外头正是好梦，听着响动，翻身打个哈切，迷糊抬头。

这一抬，唬得香巧一身冷汗，肝肠寸断，只见素日温厚和平的白丰持剑一横，满眼血色。香巧惊叫扑去，白丰抬腿踢在对方腹上，将人踢远了。香巧腹下疼痛，更是恨意难言，哭的悲痛哽咽。

白丰欲斩草除根，思及目的，又命人绑了香巧，诱骗刘小树，逼得香巧变了说辞，贿赂了周边友邻谣传，一系做完方拎了人头去京兆府。香巧则愈想愈恨，愈想愈有愧许娘子，用攒得银两收买门房送张字条到了于府，盼着能搏个公道。

得了香巧证词，苏离令衙役捉了白丰来，白丰于公堂上拒不认罪，道苏离血口喷人。直至那些子无赖熬不住刑指认了白府管家，白丰那口硬气一下泄了干净，神情阴郁，“我该一起戮了你才是。”

香巧直直盯着白丰，冷笑道，“你是该杀了我，若死了倒是干净。”

许娘子待她极好，亲若姐妹，原还道她到年纪了，放她出去要寻个夫婿给她，她不舍许娘子，想等见着小郎君出世再放出去，才是留了下来。偏生起了这等事，偏生逼着背信弃义，她何等愧疚，无颜再见旧主。

相伴十余年，此情不可谓不深，香巧想着，这官府不能给个公道，那她不若提了刀与白丰一道下地狱，算为许娘子报了仇。好在官府未曾被白丰花言巧语所骗，省得走至极端。她瞧着白丰，想从中看出丝悔意来，即使因被捉而悔。

白丰却是不悔，仍傲立公堂上，言之凿凿，“尔等捉了我，是尔等本事，信仰不诚，怪其虔忠者，却是得罪了天尊，天尊定会降下灵感惩治诸位，警告于人。就似于兄，我不欲与于兄相斗，他反弃了天尊，天尊震怒命我动手，方落得个如此下场。于兄之哀，为他自取，亦是诸位之结局。”

那般信誓旦旦，白丰早无了理智，笃信心中神灵，反大笑指向周遭。他虽被捉获，却是为了天尊，这些人如此得罪天尊岂能有好下场，心中思忖，不由洋洋得意，面露狂傲。

苏离冷笑，今佛道盛行，他是不信，纵有神佛如何，岂会显灵？超脱于世，不因些许香火、几番请求便现了身的，可称得上神佛。既神佛不管俗事，求神不如求己。

纵是晚柠亦惊了，世家痴迷仙道学说，郎君尤爱玄道，姑娘多喜佛禅，连她皆不能免俗，宁信其有，不信其无，逢年过节添些香火无碍于何。可便是在玄道大行之世家，仍不见得这般人物，有因所信不同争辩，互不同席的，未曾见过将家业尽数捐出，杀友戮妻的。

“那天尊既如此灵验，不见得护你多少，可见你也不多诚信感天。”苏离实是见不得白丰蠢样，讽刺道，刺得白丰皮面发青，正欲辩解，苏离抢先言，“你不若试试，是你这天尊有用，还是我这律法刀锋利。他救不得你，一是不灵，或是不佑。”

言语间亦写了判词，命人压白丰下去，白丰沉静似水，未有挣扎，显是笃信不疑。然到了行刑之事，依旧未见半点神谕，瞥见刀锋冷冽，白丰不禁质问于天，可真是他心不诚。

苏离判了白丰，白家尚无亲眷，便要收其家产为国。底下人去了趟，拽来了个白须老道，才知白丰早在杀人之际，签了凭文，将白家家产交予上极教，这白须老道便是来收敛白家家财的。

细细打量着那白须老道，衣衫褴褛，却自有仙风道骨，举止言谈又是渺渺，莫怪白丰一头栽下。苏离询问一番，不曾放于心上，只在卷宗里头令人记了笔，放了人走。

那老道离去后折变白府换了银两，放了丫鬟仆役身契，倒引不少下人磕头感恩。香巧虽恨上极教移了白丰性情，致使许娘子悲剧，也知怪不得老道身上，取了身契竟是不知往何处，却见晚柠来寻了她。

晚柠给了包碎银，里头二十两纹银，及张地契，笑得温和，“我欲开间绣房，招些命苦女儿，教其纺织刺绣，读书识字一类立身本事，闲来接些活计，算是个依靠。家中原不允，今在京兆府有了俸禄，便拿了例银私房，唯独缺个帮手，不知你可愿意？”

“姑娘若不嫌弃，香巧自是愿意。”听闻此言，香巧喜上眉梢，她年岁已大，也无嫁人念想，今许娘子去了，现可居与幼弟家中，待幼弟娶亲就大为不妥。她暗忖想了却凡尘，又因白丰缘由而厌了神佛，正是不知所措之际，晚柠所言乃天赐良机。

晚柠又问起香巧原名，知其是“大丫”二字，实是土气，许娘子方改了香巧。谈及许娘子，香巧眼眸含泪，她应晚柠亦是想与许娘子帮她般，帮他人。

见香巧这般，晚柠便不改名讳，只道若缺了什么只管找她，她定办妥。

香巧不负晚柠信任，拿了地契月余间便是将那绣房开出，名为水月轩，招揽了不少无家可归的穷苦女儿。晚柠偶有去瞧，确是不错，后又开了家育儿堂，救些孤儿教养，这乃后话，暂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