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难得的又坐了许多人,柿子树上空荡荡的,听说已经好几年不怎么结柿子了。
周奶奶握着宁堃的手,满眼心疼,“孩子……”
欲语还休,周奶奶似乎想问很多,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只是抬手,抚摸过宁堃的头。
三年不见,周奶奶也老了很多。
也是,周奶奶现在也七十几岁了,也不再是当年那般。
“……”
宁堃依旧沉静在痛苦之中,他无法言语,张嘴说话都变得困难。
只能默默的低着头,顶着自己的脚面。
周奶奶的手心,跟爷爷的一般温暖,好像又回到了曾经,爷爷还在的时候。
宁堃闭上眼,不敢去看,去听。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缕空气,都像刀子一样,刺痛着宁堃的心。
可不去看,不去听,也阻止不了眼泪落下。
周奶奶抱着住他,轻柔的拍着他的后背,“乖乖不哭了……”
“……”
第一个发现宁堃的大妈端了张桌子放在他们面前,又去厨房炒了些菜。
大妈用围裙擦干净手,“老太太,今天这个房间还打扫不?”
“打扫一下吧,房间收拾一下。”
“好嘞。”大妈动作很快,脱了围裙进了主楼。
周奶奶又轻声安抚着宁堃,“乖乖,还没吃饭吧,我们先吃饭好不好?”
“……”
周奶奶转身,盛了碗饭递给宁堃,“吃点吧……”
“……”
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筷子,宁堃默默的往嘴里塞大米饭。
像个木偶,失去了所有的情感。
眼泪流进饭里,毫无察觉的一起吃下。
周奶奶看的心疼,一个劲的给宁堃夹菜。
嘴里忽然有了一丝甜味儿,带着醋的酸味儿。
一咬,猪肉味瞬间充斥着整个口腔。
“呕……”宁堃丢下碗,冲到厨房的水池边,直接吐了出来。
吐到最后,只剩下干呕。
“怎么了!”周奶奶焦急的拍着宁堃的后背,又喊大妈给宁堃倒了杯温水,“这不是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吗?怎么吐了?”
“……”
又是一阵干呕,宁堃吐的有些头晕,手死死的撑着水池。
糖醋排骨……
宁堃眼睛通红,手指扣着水池边缘,扣到手指泛白,紧咬着下唇,逼着自己清醒。
嘴唇被咬出血,血腥味占领口腔。
下一秒,天旋地转。
“宁宁?”
“宁宁!”
周奶奶尖叫一声,双手紧紧拉着宁堃,不让他彻底倒下,撕扯着喊道,“老周!快来!宁堃晕倒了!”
话刚落,宛若一阵风吹过,一道身影快速窜进厨房,一把拉住宁堃下滑的身体。
胳膊穿过他的腋下,弯腰用力,将宁堃打横抱起。
“奶奶,去拿葡萄糖。”
“哦哦哦……不是……”周奶奶一拍手,着急忙慌的跟着他往外走,“栗子,你啥时候回来的啊。”
回答他的,只有周粟的背影。
厨房到宁堃的房间不远,周粟抱着他三两步走了进去。
在大妈的惊讶声中,将他放在了床上。手背贴在他的额头,转身拿纸给他擦汗。
周粟半跪在床边,小声的喘息。
“哥……”
唇边溢出痛苦,周粟握着宁堃的手,将头埋进他的臂弯,“哥……”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寂。
宁堃躺在床上,眉头紧皱,痛苦侵蚀着他的内心,面露痛苦。
“来了来了。”周奶奶拿着药箱,佝偻着身子,卯足了劲往里走,“葡萄糖。”
一整个大药箱放在了床头柜上,周奶奶导游的盯着宁堃看,“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周粟从药箱里翻出一管,掰开盖子,转头看向周奶奶,“……奶奶,没事你就先回去吧,这边我在。”
“可是……”
“先回去吧。”周粟冲着围观的大妈挥了挥手,“刘阿姨,带奶奶回去。”
“诶……”
纵使再不情不愿,周奶奶还是被“请”走了。
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两个,周粟坐在床上将宁堃抱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微微抬高,另一只手将葡萄糖倒进他的嘴里。
嘴里的葡萄糖溢了出来,顺着下巴流下。周粟又拿了张纸,替他擦了擦。
人还是没有醒,浑身上下都在冒虚汗,像是沉进水里又捞上来那般。
他的痛苦,就是周粟的痛苦。
周粟紧紧抱着他,不愿意放开。
宁堃记起曾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周粟没想到这么快,完全不给他一点准备的时间。
可明明,他是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每一步想起什么,都是周粟计划好的,为什么会这么突然。
“对不起,哥哥,”周粟吻在宁堃的耳后,“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对不起……”
“嗯……”坏中的人闷哼了一声,浑身抽搐。
“哥!”
如同砧板上的鱼,挣扎着,大口呼吸着。
宁堃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喘着气。
眼睛无法聚焦,脑袋也没有办法转动。
嘴里还保留着刚刚呕吐的辛辣味儿,又带着一丝甜。
“哥!”
周粟绕到了他面前,不断晃动着他的肩膀,“哥,你醒醒!”
仿佛陷入梦魇,宁堃始终无法获得清明。
“哥!”
周粟急了,狠狠掐了一下他的手臂内侧,“醒醒!”
手臂上传来针扎一样的痛感,宁堃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上的疼痛盖过了意识里的逃避。
他渐渐转醒,然后与周粟,对上了视线。
“……”
宁堃默不作声,沉默的移开视线。
浑身瘫软,想要挣脱他的牵制,也没有办法。
“对不起……哥……”周粟跪在床上,跪在他的面前,双手捧起他的手,贴在唇边,“你看看我……”
周粟的脸上,还有宁堃的巴掌印,“不行,你再打我一巴掌。”
“……”
“哥,你别不说话……”
“……”
宁堃眼皮无力的抬起,像一具空壳,死死盯着周粟,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滚……”宁堃又落了泪,空荡荡的身躯,祈求着,“求你……”
面对周粟,就是再一次面对痛苦,他不想,也不愿意。
他只想一个人,躺在这里,直到天荒地老。
“……”
宁堃感觉到胳膊上的手松了一些,他抬手,拂走他最后的留恋,身子一软,又重新倒回床上。
“我累了……”宁堃低声说,“你走吧……”
“……”
宁堃动了动身子,背对着他。
头还是昏昏沉沉的,躺在这里都觉得天旋地转。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伴随着关门声,周粟轻声说道,“我就在外面,有事你喊我。”
宁堃闭上眼,选择性的忽视。
爷爷走了三年,他遗忘了三年。
这三年,他没去上坟,没去给爷爷烧纸钱,没给爷爷叠元宝。
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孝顺的孩子。
爷爷生病他不知道,爷爷去世他也不知道,甚至连爷爷的葬礼,都差点错过。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小时候无数次的忍受父母为他准备好的结局吗?
让他们光明正大,蹬鼻子上脸的隐瞒。
宁堃睁着眼睛,看向窗外。
风景那边,窗户外面的小院,还是那样美丽。
只是人变了,爷爷不在了,坐在院子里的,只剩下了周粟一个人。
还记得,初中那几年,爷爷和周粟,就喜欢坐在院子里,吹牛嬉笑。
宁堃晕的无法入睡,只能睁着眼,看着周粟的背影。
看着看着,迷迷糊糊的,眼睛再次闭上了。
还没入梦,一阵巨大的声响,惊醒了宁堃。
“宁堃!”宁晚栀踹开了房门,怒气冲冲的走了进来,“你有完没完!”
“?”
宁堃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皱眉看着她。
她为什么来了?为什么她这么生气?
“如果你记起来了,你应该懂我们的无奈吧?”宁晚栀眼睛红了,头发全都炸毛,浑身上下透着凉气,像是远道而来,“你现在这是在干什么?”
“……”
“为什么不说话?”宁晚栀站在床边,说话一哽一哽的,“爷爷……爷爷生病为什么不告诉你……因为爷爷他不想……不想耽误你……你怎么能怪小周哥呢……你知不知道你爸妈……”
“……”
“你怎么能打他呢?”宁晚栀整理了一下头发,又擦了擦脸,“你知道的,不是吗?……小周哥为什么不告诉你爷爷的病情,为什么抹去你的记忆,你都知道的不是吗……你为什么会恨他呢……”
“……”
宁堃有些疑惑,他歪着头,仔细回忆着。
他为什么不记得。
“够了!我真的受够了!”宁晚栀踢了一脚床头柜,直接给木质的柜子提出一个洞,“我受够了这样隐瞒来隐瞒去,没有人想骗你!哥,做人不能没有良心。”
“……”
宁堃抿唇,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声音干哑,“我……不记得……”
“什么?”
“我和周粟,后来见过吗?长大以后。”
宁堃眼神真挚,不带有任何一丝杂质,像是懵懂的少年,渴望着人生的答案。
“……”宁晚栀愣住了。
她盯着宁堃看了好久,最后说道,“哥……你和小周哥,大学的时候相爱了……你也不记得了吗?”
对啊,他们曾经相爱过。
可宁堃,为什么不记得。
好像邹凯越也说过,他们曾经相爱。
还有之前那些,奇怪的,像梦又像记忆的片段。
“撕……”宁堃捂住了头。
好痛。
他怎么不记得……他怎么不记得……
记忆里,只有周粟小时候的事情,长大后,就只有周粟抹去他的记忆的片段。
那周粟,为什么要抹去他的记忆。
瞒着爷爷的病情,又是什么。
“唔……”
头痛欲裂,宁堃抱着头,蜷缩在床上。
他为什么不记得。
灵魂深处的震颤,一次一次洗刷着他的内心。
为什么恨周粟会痛苦,为什么好像灵魂不允许他恨周粟。
“啊……”
仿佛一万根针扎进宁堃的脑袋,本就昏沉的脑袋更加沉痛无比。
“哥……放松……不要排斥……去接纳你的记忆……”
有人将他拥进了怀抱,鼻尖充斥着熟悉的味道。
安神香的味道,还夹杂着茉莉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