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从梦中惊醒,目光扫过船舱,果然不见公主的身影。
她拔腿向外跑去。
萧瑾未如往常一样跟上看戏。
晨光下男子脸色苍白,眉宇间有着微微的憔悴,仿佛一夜未得好眠。
目光散漫的眼睛盯着日光下跃动的尘埃,指尖在膝上轻轻地敲打,未几,外头传来扑通一声重物入水的声音。
他的目光轻飘飘的,以凝香的脑子,肯定想不到永穆在使苦肉计。
事情照着计划发展,心里却未有半点轻松。
他望向自己的左手。昨夜发生的一切好似幻象,现在掌心并无短刀留下的伤痕,似乎突厥僧、金色的蛊虫、前生的只言片语都是舟车劳顿之下突发的幻觉。
都是幻象该多好,就不用再花费精力。
但掌心那条线提醒着他,昨晚的一切都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
暗红的颜色,弯弯曲曲的横贯手掌,像一条恶心的虫子。
外头一阵喧闹,凝香搀着永穆进了船舱,后头跟着耷拉着脑袋的阿玉和船伙计。
永穆浑身湿漉漉的,水顺着衣角滴落在地上,拖了好大一片水迹。
秋天早晨江水寒凉,她泡了许久,脸色很不好看,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压了大半边身子在凝香身上。
萧瑾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
凝香晚去了一步,叫船伙计抢了先,萧瑾略略失望,目光落在凝香修长的脖子上,白玉似的质地令他恍惚。
凝香读不懂他心里的阴暗,扶永穆坐下,看向船伙计,“有干净的衣物吗?”
船主和伙计都不中用,无需钱财赂买,听闻此女是朝廷追捕的要犯,当即两股战战听凭差遣,现在自然是问什么也没有。
伙计戏演的不错,弓着腰满脸歉意,“小的们打江上来往通常两日内就回,不巧,没备换洗的衣裳。旧衣裳都拿回家浆洗了。”
“驱寒的药物呢?”
“不巧……”
永穆将手圈在嘴前,咳嗽了几声,凝香语气焦急,“去煮一碗姜汤……”
“实在对不住,也没有……”满脸油光的小伙子挠挠腮帮子,“看这姑娘体弱,怕经不住湿冷,再过半个时辰就会经过一处市镇,不如……”
凝香急着去交差,不愿耽搁,五指捏紧,语气不善:“还有多久到梧城?”
“快的话,约……约明日傍晚。”
她脸色铁青,“滚!”
船伙计蒙赦了般麻麻溜溜地滚了,阿玉跟吓着了似的,眼里蓄满了泪,“是我不好,我再也不缠着公主捉迷藏了,你别生气。”
小姑娘泪珠跟豆子似的往下滚,“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不知名的情绪在凝香眸中跃动,但她不说,也不能说,还要故作冷漠,默了片刻后将手伸向腰带,朝萧瑾使了个眼神。
他抱起阿玉,朝船舱外走去。
阳光隐在了云层之后,天空一片阴翳,灰蒙蒙的江水无力地向东流逝。
他抱着阿玉在船头站住,凝望远处渐渐消散的水波。
什么时候他也学会难过了?
他的追求本是当个昏君,一世享乐。
不是只要游戏人间、醉生梦死就好吗?
他还这么年轻,就已经染了悲春伤秋的酸儒习气。
都是她害的。
无数过往的画面在眼前闪现,她涂了口脂的样子,坐在窗前抱腮发呆的样子,撑着两片荷叶在飘雨的廊下守他守了一整晚的样子……
终于都似井中月华,燃尽的烛火,模糊消散在曙光里。
他从来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自私凉薄,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时候,所以还是让她去死吧。
一只瓷杯递至眼前,清澈的水里漂着一抹污秽的红。
他沉浸在思绪里,阿玉摇摇他的手。
他将阿玉放在地上,目送小姑娘跑回了她信任崇拜的公主身旁,从凝香手里接过瓷杯,仰头一饮而尽。
血腥缠绕舌尖,他扫了眼凝香身上的衣裳,心里起了一阵躁意。
这么爱干净的人,竟肯穿船伙计几日没换的脏衣裳。
他将酒杯扔进水中,带了几分薄笑:“衣服不错。”
凝香懒得理他,察觉他的目光老往她脖子上瞄,心理作用下觉得别人的衣服不干净,忍不住往脖子上挠,没几下,领口就起了几道红痕。
她在食指上割了口子取血,挠脖子的时候,那根手指一直曲着,染着红迹的伤口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大概人人都有凌虐的嗜好,他心底便生出一种吸吮她的手指,噬咬伤口的冲动。
出于逃避,他把视线移向灰色的江水。
然而并不奏效,艳丽的颜色先一步染红了眼底的墨。刺目的颜色令他回忆起素锦上绽放的斑驳的梅花以及轻声吐出欢声笑语的唇瓣,于是胸腔里升起了某种不知名的渴,喉结抑制不住地动了一动。
长睫掩住汹涌的情潮,他嗓音异常的冷静,“昨晚你看到那些画面了吗?”
“看到什么?”
他用力放缓呼吸,“声音呢?有没有听到?”
凝香过了会儿才弄懂他的意思,“种蛊之初时常会出现幻觉,都是假的。我会求师傅替你解蛊的。”
“真的只是幻觉吗?”心跳得很快,萧瑾看着横贯掌心的红线,“看来你师傅没少在你身上养蛊……”
“闭嘴!”
“还需要麻烦你师傅吗?反正我是将死之人,倒是你,这种双生蛊,我要是死了,你可仔细点儿自己的命。”
凝香黑白分明的眸子有一丝触动,很快又变回了无波澜。
仿佛有蝴蝶的翅膀轻轻掠过池塘,他扯过她的左手,煞有其事地研究着她掌心与他如出一辙的红线。
就像是弯曲的丝线长在了肉里,而每一处弯曲的地方似乎都与他的相契合,如同命运的纠葛。
她果然是他命里的劫。
凝香闪过一丝惊慌,试图抽回右手。
他岂能让她得逞,加大力道,四目相对,他读懂了她的情绪。
她终归是个姑娘,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残缺的手指,总有意掩住左手。
他松了口气。
其实,她也只是个姑娘——比万春年纪还要小。
忆起春天她和万春一起去放风筝。
万春本事太差把风筝挂在了树顶上,又不负责去捡,她自告奋勇爬到树上去。
他站在不远处楼台上,见她一身玉色嵌在粉色花树之中,拿着玉兔风筝朝他招手,笑容明媚。
许多的花瓣落在她的鬓发与肩头,仿佛是跌入凡尘的花仙。
谁不会被纯洁触动呢?
他索性摊开自己的左手,将两只手掌凑到凝香面前,笑道:“像不像?”
“什么?”
“月老牵的线……”
她白了他一眼。“我不会让你因这个蛊虫死的。”
萧瑾望着涛涛江水,轻轻地吻在她的手背。
永穆未有让他失望,在午后发起了烧。
凝香将帕子扔回盛了冷水的铜盆,扶永穆躺倒在垫子上,盖好船家好不容易从犄角旮旯寻出来的一条破被子。
她来到窗前站定,他打量了一眼,她扶着窗框的指节微微泛白。
外头是阴天,秋景萧条,江水浑浊,两岸立着稀疏的枯黄草木。
伙计在船尾吹起了埙,忧伤的乐音飘荡在水上。
凝香默默数着船边划过的波浪,额头上的几丝碎发随风摇晃。
她从一数到一百,又从一百数到一,希望时间能带来奇迹。
食指的侧缘在窗上敲了敲,她察觉到犹豫是在浪费时间,只会误了正事。
她看了看满脸透着不自然红色的繁炽,往外头去寻船家。
船停在一处小渡口,沿岸一排金色的大树正往水里飘着叶子。
萧瑾看着前方背着永穆的女子,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村里多是些木头搭的房子,外头围着石头建的矮墙或是篱笆,零零星星地散落在高低起伏不断的地形上。
凝香仿佛来过此地,熟练地穿梭在碎石子铺就的路上,一路上皆是静谧优美的田园秋景,不时有杂色的猫儿慵懒地卧在檐下打盹,篱笆内小鸡们将头簇在一处争食儿,吃饱了就振翅飞一阵儿。
她一连经过了几处人家也不入停下,只顾埋头背着永穆往前走,里面的房舍分布的越来越稀疏,眼看就要到了山里,她终于停在了一处小院。
萧瑾抬头一打量,这家的石砌院墙比别人的都要高,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站在外头根本看不清里头的景象。
凝香轻轻将永穆放在地上,一手绕过肩头扶住她,另一手指节微弯叩响了木门。
不一会儿里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来者明明立在门后,却奇怪地不出声应答。
凝香垂着眼继续敲了几下。
门后终于传来了警惕的压低的女声,“谁呀?”
“是我,十一。”
恰在此时,一颗光滑的小石子滚落在萧瑾足前打了几个转儿,他看了眼来斜后方的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摸摸额头,低头笑了一下,抱紧了怀里的阿玉。
“嘎达嘎达”层层门锁解开,木门从里头打开,身着浅蓝衣裙的少女张开双臂迎了出来,清秀的鹅蛋脸上挂着惊喜,“谢姑娘,好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了,爷爷前两日还念叨你来着。”
这称呼教萧瑾挑了下眉。
“明明,好久不见。”凝香无丝毫异样,侧眸看向永穆,“我朋友发烧了,得在家里打扰一晚,劳你拿两套干净的衣服,再把退烧的药煎上一副。”
“跟我客套什么,快进来。正巧上回我裁衣服的时候还剩些布料,就比照着给你做了一身,你待会儿换上试试,这位姑娘看起来身形跟我差不多,待会儿拿身新做的给她。”
“什么时候办酒?”
“年前。谢姑娘来吗?”
“年前是生意最忙的时候,走不开,现在不好说。圆圆在吗?我给她找了个玩伴。”
明明盯着花坛里成簇的粉色花朵,似是没有听到,侧眸看了眼跟着后头的萧瑾,拉住凝香的衣袖,“谢姑娘有好消息了?”
萧瑾朝她微微颔首。
“不是。”凝香不看明明的眼睛,“生意。”
“可惜了。”
“可惜什么?”
明明重重地叹了口气,“倒是极般配的。”